庚子年，多事之秋。我知道我们都裹挟在世界格局的“动态”里，到哪里，就活成日子的样貌。然而每日看着大选、疫情、脱欧，其间细碎的心思手腕，比如历史，沐猴而冠，乏善可陈。更兼大国之间，比是冤家，如狼羊一处；带着不同民族根基的人们，情绪也消泯在斟词酌句里。及至厌倦了这些拧巴的“动态”，才明白那些有腔调的“静态”，本身就存在成为一种热情。这样想着，收拾了牛津学业，安安静静回国走一趟山西。现今回头看，幸而有此一月，庚子岁总是明亮的。

       壁画行原是筹谋已久的。世人皆晓敦煌，未知山西才是中华壁画第一省，其中造型、审美，流畅度之高，令人见而难忘。我爱极了壁画，鲁钝而大气：鲁钝在于，你不知道面前这块砖出自哪位匠人之手，却知他必不是大画师，空隙间透着每一处的认真和粗陋；大气则直接缘起于它的形制、耗时，风化日晒后出现在你面前的“静态”，内化了千百年的“动态”。而匠人野放，不同于王公贵族精心准备的面目；所以它们又矫情，不肯进哪家展厅，非要你做足了功夫跋山涉水来看它。功夫确是磨人，多方找寻，也免不了处处碰壁。而真正踏上这片土地，那些和壁画相关的人事，他们的贫穷和无奈，又是复杂而触目惊心的。这一片黄土高坡，养育了平凡，也养育了壁画、砖雕、造像、木塔那些辉煌。
一、墓室·东汉北朝
       平陆枣园村的壁画墓该是山西建国后发掘的最老的小砖券墓，大约在王莽时期。一提王莽，我总难免想起这位幻想家的儒家原教旨币制实验，那是按照理想设计的金融体系能够达到的最荒诞程度。可我们不能忽略当时生产力鼓励下，中下层官吏间盛行的厚葬风气。枣园村壁画上达天空，下至人间，描绘农耕生产，合生活与愿景为一。平心而论，各地汉代壁画不可谓少，其间枣园村不可算品相上佳。诸如洛阳卜千秋西汉墓、和林格尔东汉墓，题材更为丰富，风格也更显两汉“拙”态。故不赘述。

       而承汉晋启隋唐，山西的北朝壁画，一朝面世，“使千百年来徒凭藉志臆见梗概的北齐绘画，陡见天日；使中国绘画史，犹长河万里，源流更汇支流。”

       下图为娄睿墓《鞍马游骑》，单层墨线，设色稳重，线条简洁。这般柔和常让我想起古庞贝的《采花少女》，封存在千余载的山灰和叹息里。而放大看马（下），始觉北朝画马乃一绝。想来每每去卢浮宫，游人总诉说蒙娜丽莎的眼神，不论何角度总注视着观者。殊不知早其千年，一个未知名匠人，却早将此在一匹马上调皮地实现了。


       九原岗墓又最为特别。其一在于融合汉晋传统与异域宗教，门楼图首次展现了双柱式结构古建筑图样和中亚礼器；其二又令《山海经》古图不至亡佚。如下图墓道西壁图，最左见挟石（鬼面焰肩，负石前奔），向右雷公（掌雷电，为鼓所环绕，亦作击鼓之姿），再右神鸟（上，口衔瑞草）与驳（下，口衔猛虎，胁生双翼，可御刀兵），最后仙人（上，手持麈尾）并无名畏兽（下，焰肩袒腹，通体靛蓝）。墓道两侧又如雨师风伯，并不知名神怪，比比皆是。真真“兽狂顾而犹动，鸟将骞而以疲。木神水怪，海若山祗，千变万化，殊形异宜”。而细看仙人，又有不可名状的憨态。



       徐显秀墓长于布局，鸿篇巨制，开唐墓壁画绘画布局之先河，后永泰公主墓壁画承袭其布局，长卷一气呵成。水泉梁墓则命途多舛，盗贼取其墓藏而壁画劫后余生，至今仍有切割线痕。后为保护，尽数复原至封闭室内。
二、寺观·唐宋元明
       我所知的山西，乃至国内，唐代寺观壁画唯佛光寺一处。绘佛教净土宗题材，风格与敦煌同期壁画颇多相似。事实上佛光寺与敦煌的渊源由来已久：梁思成林徽因便是循莫高窟61窟的《五台山图》而来，从而发现了寺內瑰丽的唐代木构建筑与塑像。多言一句，晋城古青莲寺，由净土宗创始人慧远草创于北齐天保年间，亦是海内弥勒净土最早的寺院之一。

       而山西尤有仅存的北宋壁画---开化寺，本名清凉兰若。宋代之社会生产、大众审美无需赘述，儒释道三教并行之风更成理学思致，此间艺术便更现世俗风情---神性和日常的融合正合着中国古人的“文质并美”，有出世的神圣，又有入世的温情。西壁太子观耕、观织、观屠、观渔图景中的民妇幼子，惊者喜者羡者，眼神流光百转，适时滑落，便成盛世华彩。


       多数辽金壁画藏于山西北部，我择了岩山寺参观。殿内壁画由古稀之年的金代宫廷画师王逵所绘，故构图和线描尤好。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画中亭台楼阁无不是北宋形制，技法也与北宋院体画一脉相承，大约是画师青年时的汴梁记忆罢---去画一幅墙上的《清明上河图》。可叹知清明上河图者众，知岩山寺者寥寥。且不提壁画风化严重，无人修葺；单是看门老农曾于几年前被歹人绑于寺内，生生偷了塑像去，便教人心伤。唯一欣慰之处，当地之人为避高地势干气候下雷电引火，为寺庙建起了简洁却完善的避雷引线，不细看难发觉。

       而并称“北岩山南永乐”的芮城永乐宫元代壁画，境遇就好很多，大约胜在规制宏大。建筑亦是元代建筑风格，斗拱简洁而去雕饰。三清殿《朝元图》，重彩线描勾填，描绘了道教全真派神祗的完整体系。 “三清”为道教教义中玉清（原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太上老君），如此便有近三百位神祗了。以下图三位太乙神为例（太乙神共十位，为九宫之首，分立王母娘娘两侧），动静相参，衣冠形态，无一重复，恢弘气度可见一斑。


       与永乐宫一脉相承，稷山青龙寺的元明壁画，有寺观里最早的水陆道场（下图）。常言“宋人丘壑，元人笔墨”，细看其线描施彩赋色，古艳浓稠，厚积薄发。更兼元代融合包容，魏晋服制，胡人体貌，甚至蒙古通古斯突厥的艺术口味，颇多意趣。紧挨青龙寺，还可参观金代砖雕墓，稷山陵墓众多，或也与水陆超度壁画互为关联。同时，若是不想去加拿大安大略看兴化寺后殿的剃度图，大约青龙寺便是唯一有梵摩越剃度图之地了。时间所限，广胜寺未能成行。所幸近年已在欧美得见广胜寺壁画精髓：后殿元代，西壁《药师经变图》藏纽约大都会，东壁《炽盛光佛会图》藏阿特金斯纳尔逊博物馆；前殿明代，两壁《炽盛光佛会图》和《药师佛绘图》藏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药师佛绘图》残片藏巴黎吉美。流失总令人叹惋，而各大博物馆精心保存，又令人欣慰。匠人在此一隅之地绘就的丹青巨制，超越时光地域，为世界所能共喻。


        明中晚期壁画相对颜色艳丽、小家气息略浓而粗犷不足，相较之下不那么合心意，此行便未着意探寻。许是心不诚，繁峙公主寺（左图）正遇修缮，殿内尽封。只瞥见雕梁画栋，和一层层摇摇欲坠的建筑。幸而有心修葺，不然照此保存，怕早晚不复得见。后土圣母庙（右图）建于嘉靖年间，嘉靖崇尚道教，故有此道教女仙图并不为奇。奇在此画仿若女性形象的百科全书---美人如过江之鲫，琴棋书画，晏乐歌舞，无不逞之容，无不工之致，无不胜之任。颇有明中晚期文徵明仇英尤求工笔人物的意味。



       至此便搁笔罢。若要细细写，怕是要不下千百图片数万文字的，亦不该由我一个游人置喙。可又结结实实地想写下这些：此行多与底层农民打交道，更让我坚信了人总该不吝以最大的善意揣度他人。可那些与壁画相关的人事，就仿佛一棵树深入了藏污纳垢土壤的根茎，挖掘下去是触目惊心的。我相信他们亦不欲为人知，故不宣。我曾以为握有打开文明之门的“钥匙”，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待到真正见识到他们的善意、贫穷、无奈、现实，方知自己的浅见。一年到头不过来一二人，塞上一二钱，反身锁上门，老农吐着烟圈道：“你不会再来了吧。也不用再来了。不安全。”我什么都做不到，可会不会有朝一日，我们这一二人的经历和文字，会让他人有一二观赏的诚意、修缮的决心，不叫文明被风化湮没，不叫文明滋养的土地潦倒贫瘠呢？

 

                                        庚子秋九月下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