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北京，作曲家李萌能和老友在饭局相聚，受邀为一部即将拍摄的纪录片《三味线》配乐。拍摄纪录片的想法，也始自一场饭局：作家狗子在酒桌上提到，他喜欢的日本作家太宰治去世70周年了，想做点什么。后来这件事真就落了地：在西局书局的张弛和狗子的张罗下，唐大年、狗子邀请多年好友老狼，三人一起赴日本寻访太宰治生活的轨迹。

要为这样一部电影配乐，李萌能既要理解太宰治，也要理解狗子。如唐大年所说，“那个叫太宰治的人，已经在70年前在水里和情人一起逝去了，由他引起的涟漪还在时间中攀爬扩散。”于是，随着纪录片《三味线》的拍摄，《三味线电影原声》专辑诞生了。

纵观太宰治39年的人生，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人生主题和态度，其中不乏矛盾之处。但是，愤怒、反叛和死亡他人生的主旋律。太宰治（1909-1948）原名津岛修治，是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他一生自杀五次，最后一次与情人山崎富荣跳进了玉川上水，才终于成功。日本诗人寺内寿太郎的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即是由于太宰治的引用而广为流传。在中学时期，太宰治就痴迷于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然而，在他18岁那年，芥川龙之介自杀了，这给太宰治带来很大打击。学生时代的太宰治还曾参加左翼运动，为此遭到家人的反对，耽误了学业也在所不惜。然而，这场运动最后失败的结局，让太宰治感到难以接受。1935年，芥川龙之介文学奖在日本设立，太宰治对此很珍视，可惜，本来很有希望的他却连续三次与芥川奖失之交臂，他大失所望，在给评委的信件中言辞激烈。他与芥川奖的纠葛，让芥川奖被日本文坛重视起来，却给他本人带来了伤害。这种种的经历，与他敏感的个人性格和情感的不如意交织在一起，令他一次次地感到愤怒、幻灭。

在内心深处，太宰治也有软弱的一面，对此他并不讳言，写在了小说里。在《人间失格》这部自传性质的小说中，他毫不隐瞒自己的心理活动，比如为了迎合父亲的意思，故意要了一个自己本不喜欢的礼物，并且在小说中示弱地表示，自己参加左翼运动只是因为喜欢地下活动小组“不合法”的气氛。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严厉的父亲对他的影响，还是政治运动被打压的经历，都令太宰治在权威的压力下产生一种无力感。他体验的五次自杀，有三次都是和女人一起赴死。深爱他的女友太田静子曾说，太宰治是一个“懦弱的人，没办法一个人死去”，“太宰其实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时隔几十年，太宰治与太田静子的女儿太田治子，在梳理父母的过往时，不屑于父亲在战争期间对军部的态度：“太宰对军部的感情，与他对津轻家乡的感情是相关联的。两者在当时都是他难以摆脱的权威。”

有的人读了太宰治会觉得痛苦，沉浸在他的文字中弥漫出的低沉氛围之下难以走出。有的人读了太宰治会感到共鸣，觉得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并且无所隐瞒地把所想所感写进了文学。作家狗子更多地属于后者，读太宰治给他以力量，他评价太宰治：“好多东西他都采取不拒绝的态度，懦弱胆小，害怕冲突，害怕跟别人发生争执，所以他就尽量地逃避，不断地后退，把弱发展到了极致，变成了极强。”

无论从性格、经历、生活方式，还是对死亡的好奇与探索，狗子都与太宰治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死亡是狗子一直想搞明白的事情，在阿尔法狗流行时，爱喝酒的狗子以比尔狗（Beer狗）的名义，做了一系列“爱与死”的访谈。用唐大年的话说，太宰治是给狗子“兜底”的。诗人阿坚则评价狗子：“他是一个在失望与绝望之间用酒和性来平衡自己的思考者，而读过中文系或日语专业的会说，噢，除了没自杀，他就算中国的太宰治吧。”

在《三味线》纪录片中，狗子“寻访”太宰治，在很多地方停留：太宰治的故乡金木的小酒馆、深夜津轻的街道旁、太宰治的墓碑前、太田治子的家中。太宰治在镰仓的山上上吊，“绳子断了，没死成”，狗子也把自己吊在了一卷卫生纸上，也断了，狗子的复刻没有死亡的严肃，却有一种滑稽感，意外地竟契合了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叙述基调，在荒诞中自嘲，真诚地面对自己，底色却是苍凉。李萌能的《三味线电影原声》就是以太宰治和狗子的底色和经历作为音乐的灵感。

电影预告片的背景音乐《小站片刻》以“爱与死”为主题，改编自李萌能几年前为友人创作的曲子。当时朋友喜欢的一位老师离世了，请李萌能帮他作曲纪念，意外地与《三味线》的主题契合。曲子开始处的乐音轻盈而不单薄，一段旋律循环往复，随着不同乐器的加入，干净地推进，将情绪带入高亢却不激烈的氛围中。结束部分像人进入醉酒后的状态，完全放空，渐渐失落，绵延到最后有一种幻灭感。

李萌能也把自己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中感受的情绪，融入了同名作品《斜阳》一曲中。小说《斜阳》是一个没落贵族的故事，以太宰治自身经历为原型，以他的情人太田静子的日记为素材，是一部两人共同完成的小说。日本明治维新后，太宰治的家族津岛家靠土地发家，属于当时日本新兴地主阶层。1945年日本战败后，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改革农用土地，津岛家的土地被政府没收，家族也走向衰败。太宰治曾写信给友人，提到津岛家的没落就如同契诃夫《樱桃园》中的描述。于是他以故乡津轻为背景，写了一部日本的《樱桃园》。（尽管后来太宰治和太田静子的女儿——“斜阳之子”太田治子说，父亲的身份其实与《樱桃园》中的贵族身份有本质区别。）

《斜阳》一经出版即在日本战后的文坛掀起热潮，很多在战后没落家族的年轻人，在《斜阳》中看到了自己的处境，故事的男主人公之一直治就是没落贵族子弟的缩影。直治内心柔弱善良，在战争时期被征兵，日本战败后，回到了家中。尽管内心深处有着高贵的品质，但是为了让自己融入到“与大家都一样”的情境中，他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消极度日，尽管如此仍然与大家格格不入，最后终于写下遗书离开人世。

故事中的人物都或多或少有太宰治本人的影子，直治便是其中之一。通过直治的遗书，太宰治表达了一种精神的困境：“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多么卑屈的一句话啊。这句话是让人在蔑视别人的同时，也蔑视了自己，让人们毫无自尊地放弃所有的努力。只有拉皮条的才会这么说：‘嘿嘿，凭你怎么装腔作势，还不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说人都是一样的呢？为什么不能说‘优秀的人’呢？这是奴隶劣根性的复仇！”

直治的精神困境，太宰治和狗子对现实的愤怒、反叛与无力感，也是李萌能在《斜阳》一曲中要表现的。李萌能说：“直治想要融入到‘大家都一样’的情境中，但是失败了。他用荒诞和玩世不恭的行为，去对抗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来自家庭、政治、社会、别人的看法；还有一些是未知的、难于描述的。这种未知可能是掌控着他的、他想去打破的东西。狗子也有很多愤怒，这些愤怒是一种反抗也好，一种姿态也罢，都和太宰治很像。两个人身上能和音乐合在一起的东西，就是他们身上那一点点愤怒的东西。这种愤怒是苍白的，是一种很脆弱的表达，不是说我要起来推翻什么，而是有一点怯生生的，有点难以启齿的——我很愤怒，但是我又不好意思说。我能体会这种情绪，我表面上不是特别激烈的人，但是我可能骨子里是激烈的。我的音乐也是这样，写曲子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会自然流露出来。”

太宰治小说《斜阳》中，直治和小说家上原先生经常出没的地方是酒馆。李萌能创作的《小酒馆》的曲调和节奏，令人联想到小说《斜阳》里女主人公和子在寻找心上人上原先生的途中急切的脚步声。她辗转几家酒馆，心情焦躁不安又迫不及待。酒也是李萌能在创作这张专辑时不可或缺的东西，每次作曲前，李萌能就会拿出一瓶红酒，喝完大半瓶时，差不多三分之一醉，这个时刻是他最好的状态。“找感觉是很重要的。有人说不重要，我觉得不是，可能是很多人没有这个状态。音乐的情绪在酒后最容易触摸到。灵感不是一直都在的。很久之后，我在黄昏开车路上听到自己写的曲子，很感动，甚至不觉得那是自己写的，让我再重新写，写不出那种感觉。”

这张专辑中，每一首都从不同侧面体现了太宰治或狗子生活与文学的种种。《太宰治降临》一首，以狗子的情绪和状态为灵感而作。狗子醉后，常即兴演唱。有一次，李萌能觉得狗子唱得很有感觉，“他喝醉了，唱一些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乱七八糟的歌”，就顺便录了下来。后来，这个片段真的成为了曲子的素材。《水上川玉》一首的曲名，是太宰治自杀地“玉川上水”四个字倒过来，像是寓意狗子一行人走在路上，去回溯太宰治的过往。整首曲子以钢琴声为主，临近尾声有雨点打在屋顶或地面的声响，喧嚣和落寞同在。《人间失格》则以日本传统乐器三味线为开始，旋律中带着一丝苍凉和悲怆，和太宰治的颓废和数次自杀的气质相合。末尾两支曲子，《玉川上水》以太宰治生命结束的地方为名，以电吉他弹奏，声音孤独，弥漫着生命消逝之感。《给够够的曲子》则是与《玉川上水》一曲同一旋律的木吉他版诠释，余音回响，让整张专辑结尾显得不是那么决绝。

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知道，在中国有这样的一群人，做了一部电影和一张专辑在纪念太宰治，纪念他在当时孤独到无以复加的精神世界？纪录片《三味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公映，小范围内放映了几次。以此为依托的电影配乐原声，更是鲜为人知。但这些对于李萌能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能和喜欢的朋友们在一起，做一些发自内心想做的事，写一些自己真正想写的音乐，表达自己真正想表达的声音。李萌能把他的感受写在音乐里，有时候也写在诗歌里。在《斜阳降临》中，他写道：昨晚你一转身/今早我就开始理解死亡，/一群斜阳下跳动的孩子/轻盈地跨过越来越大的影子/不在乎黑夜将来/面对这一切/你是否感到愤怒/或者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