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耳
2018-04-07·阅读时长3分钟
《红楼梦》全书在一个“幻”字,但究竟什么是“幻”,还是值得推敲的。与幻相对的,是实。这么想,大概实的是碌碌尘世,幻的是太虚幻境。其实不然。开篇作者自云历过一番幻境,方有此一书,直接点明了“梦”“幻”的本旨。接下来便是无材补天的顽石求携带入世,这是叙事的起点,该引为文中的实,幻的恰恰是书中金陵一隅和那京城的市井百态。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警的即是这样的幻。
警幻之名,虽在甄士隐梦中,已借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之口提过,但第一次、也是前八十回中唯一一次正式出场还是在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房中恍惚睡去,迷迷糊糊至一所在,恰逢前来接引绛珠仙草魂魄的警幻。警幻受荣宁二公之托,引着宝玉历幻境,以警其痴顽,走上正路。警幻的劝诫方式颇为独特:看册子、听曲子、见妹子,啜着茶、呷着酒、赏着景——最好的、人间难寻的都在这儿了,这都是虚的,你看看就得了。这哪里是劝诫,分明是炫耀式的带你飞。试问哪个孩子会听这样的劝?亏得是宝玉憨憨傻傻,天分中还有那么一段痴情,不然如此劝诫岂不是恰要把人往邪路上推?
除了第五回,警幻还在第十二回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次劝诫的对象没有主角光环,自然不会心慈手软,甚至懒得现身,甩出一面镜子就打发了。见凤姐贾瑞起淫心,几次私会不成,反被算计,卧病在床。无药可救时,跛足道人携来一面铜镜,叮嘱只可反照,不可正照。不想瑞大爷迷了心窍,看了反面被骷髅吓飞了魂,偏偏去照正面,就这样被镜中妩媚动人的凤姐姐勾了魂去。同是劝诫,若是给那尚未通人事的宝玉也照照镜子,岂不事半功倍?
镜子,本身就带有诚实和欺骗的双重意义,看到的是自己的如实映照,可又绝不是自己。风月宝鉴的两面恰好拆分了这二重性——正面是欺骗和虚幻,反面才是本质和真实。普通的镜子照人,贾瑞所照风月宝鉴,正面的美女是欲望,反面的骷髅是恐惧,不见自己,却见的正是自己,且是自己最深处的潜意识。
说到潜意识,宝玉的梦虽然看起来似乎更能让弗洛伊德大显身手,其实却是另一码事。因为牵涉到警幻所在的太虚幻境这一高于尘世的神话所在,这梦不是,或至少不全是出自潜意识,而是有警幻在前导引。如此看来,警幻实际上就是个人生导师,操碎了心要把人引向正路。而根据警幻转述的荣宁二公语,这正路便是仕途经济、入朝为官,以重振家业——这既是宝玉向来所恶,又与十二钗册和红楼梦曲内容相悖,如此说来,警幻岂不很是分裂?
这就又要回到全书的开始了。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携了石头入世,说要去捎带手度脱几个,也算是场功德,大概头一个便是被《好了歌》度了去的甄士隐。可见度不度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随缘而已,跟我走了算你有灵性,不跟我走与你与我也都无妨。警幻对于宝玉独特的教诲,说是劝诫,倒不如说是做个样子,不负两位老人家所托,深知宝玉是个“意淫”的主,痴痴的,心里干净,做不出什么大奸大邪的事来,哪怕手执风月宝鉴,怕也照不出什么,领着随便逛逛,悟了算是有造化,悟不了倒也误不了;而对于贾瑞之类,则是好自为之,良药苦口,既开给了你,我已尽责,未遵医嘱也与我无干。
两种态度,两套模式,其实和主角光环无关,不过是因材施教。宝玉和贾瑞,一个是姐姐妹妹堆里长大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一个是老爷子管教下读着夫子想着嫂子的读书人,前者三观的基础就是“水泥论”,是发于真心至情的“意淫”,后者的圣贤书过了眼耳口鼻却没进过心,满心恰是警幻所恶的“皮肤淫滥之蠢物”——都是将女性作为世界观的支点,却有本质不同。对于贾瑞,警幻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警的只是尘世间的游戏规则,违反了就要受罚,没什么好说的;而对于宝玉,警幻则是借着荣宁二公的殷切期待,明里劝熊孩子收收心,别贪玩,暗里却警的是碌碌尘世这一层更高级的幻境。
我以为,《红楼梦》之所以为绝唱,不囿于儿女情长、勾心斗角,恰在于这幻得真实可感、幻出了切肤之痛的尘世幻境,正所谓“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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