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赛
2019-03-06·阅读时长2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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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X辞了职,在家里闲着没事整理微信,发现10年来微信的联系人已经超过了2000多个,完全超出了正常人可以维持的社交圈。他删减了一番,只留下工作关系和朋友。非常荣幸,我是他400多人构成的朋友圈里的幸存者之一。
他算了一下,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闭上眼,除了睡觉,基本上全都是在手机前面度过的。微信、微博、游戏,三个窗口轮流切换,每天八九个小时基本上都在碎片化的信息海洋里随波逐流。
他在一家以贩卖知识为主业的互联网公司工作。微信是最基本的工作方式,也是最佳的借口和掩护。这是工作,但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一开始也是真心要工作,要搜索一些资料,但不知不觉,就在碎片化信息的洪流里越走越远,从一个信息到另一个信息,离信息的初衷越来越远,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看一个两只猫打架的短视频。
对于抖音、快手之类的短视频,他自认是免疫的,嫌“趣味太低”,也许是因为“知识精英”仍然是他自我认知中很重要的标签。“你只要看透本质,就觉得意思不大。无非是一些奇观性体验,短暂地脱离日常生活而已。看一两个就没兴趣了,引发不了惊喜。就像游戏一关,那个世界就跟你没关系了。”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就像他每天在微博上奋力蹚过无数垃圾,就为了看几眼他心目中的“精品内容”。在手游里吃了亏,他会疯狂充值,睚眦必报。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关不掉的游戏”,就好像下一秒钟,你就会看到一篇更有趣的文章;下一秒钟,你就会遇到一个会改变你命运的人;下一秒钟,你就会……所以,你一刻都不能与这个虚拟世界脱离,你必须时刻保持信息和他人状况的实时更新,你必须无休无止地在信息洪流里永远地漂流下去。
“我们与我们的手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扭曲关系?”有时候,他会这样问自己。
我们为什么对技术上瘾?
乔布斯去世之前,《纽约时报》曾经有一篇文章说,人们听到iPhone的铃声响,会激活大脑的岛叶皮层——一个与我们的感情与爱相关的高级脑区。
我们对手机的爱发乎真诚。我们每天抱着手机醒来,抱着手机睡觉。每天平均花1.5~4个小时的时间在手机上,平均每天拿起手机150次。如果哪天忘了带手机出门,感觉就跟没穿衣服一样,有人管这种心理不适叫“无手机恐惧症”。还有一种与手机相关的幻觉,是你总觉得自己的手机在响,但实际上并没有。据说有1/3的美国人声称,宁肯放弃性生活,也不愿意丢下自己的手机。
大部分人对于这些似乎并不自知。我们自估的数据大都只有实际数据的一半。你一天花多长时间看手机?你说也许一个小时,但实际答案是三个小时。你一天多少次拿起手机?你说也许三四十次吧,实际答案是七八十次。这是因为我们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如此碎片化,很多时候拿起放下都是潜意识的。
有人说,互联网是一个能满足你所有需求的庞然大物。但有时候,我们也分不大清楚,到底是手机对我们顺从,还是我们对手机太顺从了?巴普洛夫的狗听到铃铛响会流口水,是因为科学家在铃铛与食物之间建立了条件反射,那我们每次听到微信提示音响起时,那种手忙脚乱的急切是怎么回事?当我们发现自己在朋友圈里晒出来的照片没有人点赞时,那种莫名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每次我们告诉自己,这次我只看几条工作微信就退出来,但一个小时之后,你发现自己在朋友圈里依依不舍。为什么?本来好好地在干活,为什么突然会感觉到欲望的小火花在燃烧,想打开小红书看能不能买点什么,想打开抖音看个小视频,或者打开微信的某个小游戏玩一把。我们对这些东西的饥渴来自哪里?为什么一次有限的体验会变成无限的不停向前滚动的数据流?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对待生活中其他诱惑一样,运用我们的意志力呢?
在《欲罢不能:刷屏时代如何摆脱行为上瘾》(以下简称《欲罢不能》)中,作者亚当·阿尔特(Adam Alter)认为,在美国,至少有40%以上的人对手机上瘾,而我们之所以上瘾,不是因为我们缺乏自制力,而是科技公司的刻意设计——“屏幕那边有数千人在努力工作,为的就是破坏你的自律”。
但是,我们从屏幕中获取的那些琐碎的愉悦与失望,真的可以用“上瘾”来形容吗?荣格不是说过,成瘾是一种精神性的迷失或者缺乏吗?难道不正是因为成瘾的体验接近于宗教体验,一种天赐的狂喜,那些瘾君子们才愿意一次次为那些瞬间的狂喜而放弃长长的人生?难道不正是因为如此,荣格才说只有真正的宗教唤醒才能终结成瘾吗?
在接受本刊采访时,阿尔特教授说:“在我看来,所谓行为上瘾,就是你不断强迫性地重复同样的行为,因为它在短期内带给你愉悦或者抚慰,但长期而言从各个方面损害你的福祉,包括心理的、社会的、经济的、身体的。当你尝试拒绝时,上瘾通常会涉及戒断反应。这些都反映了我们很多人与屏幕之间的关系。”
“很重要的一点是,一个人上瘾,并不一定需要愉悦或宗教体验。药物上瘾可能一开始会有这些体验,但时间久了就只剩下渴望而没有愉悦,甚至充满了厌恶。他们只是被一种不可遏制的生理需求所驱使。我相信,这就是我们很多人对屏幕的体验。”
如果愉悦不是成瘾的根源,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一种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日常体验如此令人激情澎湃,欲罢不能呢?
关于成瘾到底是一种大脑疾病,还是一种个人选择,学术界和医学界一直争论不休。但阿尔特认为,它更像是大脑奖励系统被劫持之后,通过反复的、自我强化的反馈循环而形成的一种习惯。成瘾者在某些上瘾线索(一款游戏、一个充斥着海洛因的地方、一根小小的金属棒)与某些深层的心理需求之间建立了条件反射式的关联。
奖励系统是大脑中一个很古老的部分,跟老鼠没什么区别,确保我们寻找和获取我们需要的东西,它对于一切可能指向你要寻找的东西或体验的视觉、声音、气味的线索极为敏感。在非洲大草原上,正是这种本能帮助我们的祖先有足够的动力寻找到食物、性、信息,从而保证生存和繁殖。
所以,即便几百万年过去了,我们的大脑仍然渴望刺激。一旦环境中出现与生存相关的信号,无论是奖励还是危险,大脑都会做出迅速反应。我们看到食物,或者看到蛇仍然会很敏感,哪怕这些东西在现代社会对我们的意义早已不如从前。对信息也一样,我们对新的信息非常警觉,无论它是否重要。大脑需要经过大量的训练,才能鉴别什么信息重要,什么信息不重要。
多年来,心理学家一直相信,欲望和快乐是一回事,两者都是由大脑中的多巴胺系统所控制的。但密歇根大学的神经科学家肯特·贝里奇(Kent Berridge)的研究则发现,多巴胺系统真正负责的是产生欲望和期待奖赏,负责愉悦感的是在伏隔核。从大脑的物理构造来看,多巴胺系统/欲望系统广阔而强大,而愉悦回路则小而脆弱,很容易遭到破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生命里,比起强烈的欲望,强烈的愉悦总是少而难以维持。这也是为什么成瘾物质不断刺激欲望回路的同时,产生的愉悦感却越来越少。贝里奇认为,上瘾难以治疗的原因恰恰在于,欲望远比愉悦更难于打败。“人们做决定的时候,对欲望看得比愉悦更重。欲望更生猛、更强烈、更宽泛、更有力。”
因为欲望的背后,是某种深层心理需求得不到满足的匮乏。阿尔特在书中引用一位研究成瘾问题多年的心理学家马娅·萨拉维茨的说法,“人类有着专门的养育和关爱系统,这些系统推动我们不顾消极后果继续坚持下去。旨在开展这类行为的系统,就是上瘾的模板。一旦这一系统搭配错误,你就上瘾了”。
“愉悦本身——就像孩子吃冰激凌——是不足以制造‘瘾’的。孩子第一次吃冰激凌或者糖果,大脑的反应与一个人吸食海洛因的反应是一样的。但孩子并不会上瘾。重要的是,这种经验与心理需求的结合:它是否能减少无聊感?是否能消解孤独、焦虑、抑郁?”阿尔特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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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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