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程江三十，公司背负巨债，危如累卵。

  债主登门破室，如蝇附蚁攻。

  金萍，程江妻，于家中育养一岁幼子。

  程江携一箱奇书逃入山中，日遁夜归。

 

  读书一月，程江竟觉脑中天光入来，霓升霞蔚。

  上山程江望月如玉盘皎皎，星似美人睫眸，沿途花香暗袭；室内啜酒、米、茶，饰布衫，持竹木具皆满蕴清雅。

  出入尘寰犹小马驰入春原，气象万殊万新。

 

  期间，债主涌退未有稍停。

 

  一晚，金萍言：“债如山积，幼子嗷嗷，家境窘仄。我山西有一堂叔经营金矿，你权且投效于他，必不薄待”。

  程江垂首黯然：“夫妻分栖千里，我们薄情如凡俗之人吗？”

  至此，亲友亦逐渐湮迹。

  不日， 程江入一厂，月薪四千。婴啼婴笑，父子融融，唯金萍时时怨怼。

  一晚，金萍性情大发：“目所能及，轿车华服，我们却出入班车，素菜旧衣，你凭么如此不思进取？”

  程江不愠亦不支吾。

  春回大地，程江购荷、菊、梅、茶花、茉莉、棣棠、海棠绕室点缀。

  金萍暴跳几疯，“冬天我不舍一件皮裘，你安心玩物丧志。他年你子婚娶，你抱这些花草瓦罐去当聘礼？”

  程江知意会不逮，转身仰天：“昔日我们志在万人之上。不谙商业之险流暗礁，实乃刀光剑影，血沫横飞，一将成名万骨枯之境。设若我厂不倾，我壮至大。其必有百厂废，千万人失业，同行颠踬，自尽者有之。我们乘香车宝马，锦衣玉食，岂心安理得？今素食简衣，却得人生之真味，健美体魄；绕开脑满肠肥之病患，大腹便便之丑状。抽勾心斗角患得患失之身，养清风皓月，诗书琴画自然心性。漫漫一生，天何寒薄你我？”

  金萍大吼：债如何了？

  程江抱臂于胸：“初，债主以前程诱我少年私欲。今我厂倾覆，彼等混世老贼焉有不知商场胜败不期之理？对你我诸番无赖、要挟皆属戏作。他们不敢以性命相搏，终一生还与即可”。

  又数日，债主逼迫愈炽。金萍弃子嫁一商贾，其人贪如豕，狡如狐，言服绝甘绝艳。

 

  程江依山置田十亩，植杨梅，橘各半，生计皆出其中。山阳有屋舍零星，凭租于左。无电砍柴为炉炊，晨曦与林鸟啁啾，夕照荷锄随溪溯回。

  复三年，程江年年携子一游，跨附近三省。

  

  稍有盈余去往大漠。

  途遇一女邻座。女子极喜婴儿，环抱半途，躬颈亲昵，每致其痒破涕为笑。

  程江蹙眉不解，亟问又止。女明眸杨睫：“我在学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啊！”

  

  七日后，三人归山居。程江、徐帆更租十亩稻田于山阴。

  育一女， 弹指十载， 履及九洲。

 

  忽一晚金萍至。哭述：“夫贩私刑拘，宅产罚没。急火攻心，致眼生白翳，单位避收。向无子嗣，天地茫茫，食不果腹”。

  程江掷小石向空而不接。

  徐帆挥扇篝火，劈柴噼啪声响甚急。

 

  晨起，花篱外不见金萍，夫妇逐溪路至林中。

  雾气袅袅，见三人偎石上。金萍、一老叟，一豆蔻少女。

  少女指鬓上山梅花：爷爷，女子大了，是不是就不能佩花了？为人笑耶？

  老叟：“勿虑人言，但虑人扰。女儿十六岁当羞赧如含笑；二十岁如海棠艳彩不俗；四十岁如菏花澹泊虚静；五十岁成菊，飋飋霜凝淡香固；七十化梅，雪天绝境，烈香弥远。”

  老叟指金萍北望:十二里处有一松竹杂林，松茸竹笋，可养天年，亦修来世。

  花甲之年，尽偿债务，徐帆女程芷入嫁去沪。

  夫妇合家书至：昔日父母相遇穷途，终不被浮名恶利惑变。今你恰锦华之年必向慕富庶豪奢之地，光彩陆离之场。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旷古无一人得脱。他年你至迷途，不可因狼狈去美、善之性、灵。伉俪如蝶花相随，自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