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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马尔克斯 | 当我们谈论魔幻现实主义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作者:范晔

2019-06-24·阅读时长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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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七七年七月生,象寄门下临深履薄堂仓皇右使。猫科动物之友。任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葡语系。译有《万火归一》《百年孤独》《致未来的诗人》《未知大学》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另著有随笔集《诗人的迟缓》。在本节中,他将带我们初识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

7.1 当我们谈论魔幻现实主义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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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你们好,我是范晔,欢迎和我一起进入文学的黄金时代,今天我将为大家讲述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与未来考古学

公元三十一世纪的某一天,考古学家在某处古代遗迹中奇迹般发现了一份基本保存完好的中世纪手稿,被誉为年度十大考古发现之首。——需要说明的是,对公元三十一世纪的人而言,“中世纪”指公元476年至公元2025年。这份中世纪手稿的作者是一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人。未来的考古学家们指出,他是拉丁美洲最后的先知,曾创立过一个影响极为深远的神秘宗教,名为“魔幻现实主义”,而该教派的首要圣典,即这位先知得窥天机后写下的启示录,——估计大家已经猜到了,就是这部手稿,一本叫作《百年孤独》的书。

以上内容出自墨西哥小说家博尔皮的一篇(伪)科幻幽默小品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未必巧合。因为全世界确实有许多读者,对这本书抱有相似的信心,相信即使到了千年之后,这本《百年孤独》仍会为未来的读者带去阅读的乐趣。

《百年孤独》出版于1967年。那一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四十岁。他中学时代的诗人梦已经被证明只是梦想。他此前的几本小说都只在小圈子里有些名气(处女作《枯枝败叶》在哥伦比亚只卖掉了八百本)。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放弃法律专业,弃明投暗,一心搞文学被父亲骂得狗血喷头的大学生;已不再是二十八岁因写出采访报道《海上遇难者的故事》而成名的新闻记者。他在波哥大见到过因政治领袖被保守派在街头刺杀而引发的“暴乱”。他在苏联见到过斯大林的遗体,发现后者有一双“女人的手”(据说从此萌发了日后写作《族长的秋天》的第一束火花)。他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下雪,虽然房租已经拖欠了一年只能靠卖报纸糊口,他还是兴奋地又跑又跳像个孩子。无论何时何地,他说自己一直记得,他是阿拉卡塔卡这个热带小镇上报务员的儿子。

新经典出版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四种

但在1967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还不知道刚刚完成的这本小说即将改变他的后半生(从此以后他出席派对,都需要举着“禁止谈论《百年孤独》”的牌子),也将改变全世界无数读者的阅读与人生,为世界文坛带来不一样的颜色。他只知道终于写完了,他在墨西哥城的阁楼上写了一年半,他妻子也苦苦支撑家用坚持了一年半。如果从最初的构思算起,这本书他已经写了二十多年,最初的书名叫作《家》。但马尔克斯夫妇到了邮局要给出版社寄稿件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付不起邮资。于是他们当掉了家里所剩的最值钱的电器——吹风机,先寄出了半部书稿。没想到阿根廷的南美出版社出人意料地迅速回复并寄来一笔预付稿费,恳求作家尽快把小说的上半部寄过去——原来在邮局里的手忙脚乱中,他们寄走的是小说的后半部分。多年以后,准确地说是2007年,在哥伦比亚卡塔赫纳举行的国际西班牙语大会上,面对为他祝寿的一位国王(西班牙国王),六位总统(哥伦比亚总统及四位前总统,外加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上千观众,他把上面的故事讲了一遍。

当我们谈论魔幻现实主义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在中文语境里谈论《百年孤独》,往往免不了要捆绑上一个“魔幻现实主义” 的标签。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当我们谈论“魔幻现实主义”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请允许我借用下美国作家卡佛的句式。)实际上这个词背后有它的来龙去脉,在不同语境、不同时期可能有不同的指涉。

有一位拉美裔的美国学者安赫尔·弗洛雷斯1954年在一次文学年会上,宣读了论文《西语美洲小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将魔幻现实主义定义为“现实和幻想的融合”,并选定1935年出版的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还有另一个译名《世界丑闻史》)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诞生日。“现实和幻想的融合”这个定义听起来简洁有力,但似乎有点大而无当,因为如果说现实和幻想结合的话,某种程度上一切文学作品都可以适用,一切文学都成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上世纪50年代,拉美文学还处于相对比较边缘的状态,这篇文章并未获得太大反响,有些批评者也开始按自己的理解使用这个术语,但奇怪的是,再没有文章专门讨论这个话题,直到1967年另一位拉美裔评论家路易斯.莱阿尔的文章发表。我们知道60年代形势就不同了。2012年西班牙《国家报》曾专门做了专题纪念拉丁美洲“文学爆炸”50周年,因为1962年正值巴尔加斯·略萨的成名作《城市与狗》出版,他们把这一年当做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元年。到了1967年读者比较熟悉的一些拉美文学作品,基本上都已问世,除巴尔加斯·略萨的《城市与狗》、《绿房子》,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有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富恩特斯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等重要作品。

左:富恩特斯 中:科塔萨尔 右:略萨

有些评论家比较反感“爆炸”这个词,认为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出版商的炒作,是市场营销的手段,而且用Boom这样一个象声词,让人觉得好像以前拉美文学都是一片空白,突然砰的一声无中生有冒出一堆作家作品——这当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但不管怎么说,那确实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拉美作家群体首次受到世界范围的关注,或者夸张一点来说,全世界文坛都在看拉美。1967年莱阿尔发表的这篇文章《西语美洲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有几大贡献:首先是勾勒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完整谱系,把魔幻现实主义的开端追溯到1925年,德国艺术史学者弗朗茨·罗在其《后表现派,魔幻现实主义:论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一书中,在讨论当代绘画时用了“魔幻现实主义”这样一个术语。1927年也就是两年之后,西班牙著名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主持的西方杂志出版社推出了这部书的西班牙语版,并把标题调整为《魔幻现实主义:后表现派……》,把“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凸显了出来1948年委内瑞拉作家乌斯拉尔·彼特里在评论委内瑞拉小说时首次将“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术语应用到西语美洲文学的批评中,他将“魔幻现实主义”描述为“对现实诗化的预言或诗化的否定”。一年之后的1949年,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发表了非常重要的作品,也可以说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早期代表作,即《人间王国》(也译成《这个世界的王国》)。卡彭铁尔在小说序言中提出的概念叫“lo real maravilloso”(神奇现实),可以视为他个人版本的魔幻现实主义。在莱阿尔看来,是对现实的一种态度,不是去创造虚构的人物和环境,而是要去发现存在于人与所处环境之间的神秘的关联。魔幻现实主义并不需要像超现实主义一样乞灵于潜意识或梦境,像卡彭铁尔所讽刺地那样“挖空心思臆造神奇”,也不同于奇幻文学或科幻文学去打造一个架空世界。“神奇现实”的客观存在才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渊源。神奇现实,就如同卡彭铁尔所主张的,就是拉丁美洲的现实本身。

拉美文学作品三种(拉丁美洲文学丛书)

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如何看待“魔幻现实主义”

刚刚我们在这些术语里面小小转了一个圈,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我们今天视之为“魔幻现实主义”代表的作家,他们自己会怎样看待魔幻现实主义这样一个标签?比如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毫无疑问,他的《百年孤独》在文学史中都会被放在“魔幻现实主义”类别之下,甚至成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代名词,但有意思的是,在所有的文章和访谈中,马尔克斯自己从没承认过他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他说我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

他在一次访谈里面是这样说的:实际上,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是欧洲人或者外来人所不能了解的。比如说同样一个词,暴风雨,你们欧洲人想起来可能就是电闪雷鸣,然后过上一阵,比如半小时就雨过天晴了。但在我们的拉美,有能够持续几个月的暴风雨,同样一个词但概念就不一样。当我们说到河流的时候你们顶多想到多瑙河啊,莱茵河啊这样的河。但我们说到河的时候想到的是亚马孙河,当然不是一个等级、一个概念了。他说在自己的创作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想象,要做的就是把所见所闻如实地记下来,于是便成了这样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他自称很多时候甚至都想极力避免跟现实的关联,但发现还是躲不开。比如说他后来的小说《族长的秋天》或者叫《族长的没落》,通常被归在拉美独裁小说这个序列里(台版索性译成了《独裁者的秋天》)。他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搜集了大量拉美各国独裁者的生平材料,然后他就发现这些真实的历史记载完全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家想象所及。比如说曾经有一位独裁者,他在战争中断了一只手,于是他把这一条胳膊扔到河里沿着河漂流,命令全国的民众都要站在河边一线排开,向他漂流下来的这只断臂致哀。还有一位尼加拉瓜的独裁者,他的爱好就是在自己家的后院里面养很多的猛兽,但是所有的猛兽笼子都是两格的,这边一格养猛兽,另一个格里关押他自己的政敌。另外还有一位独裁者为了控制国内正在流行的猩红热,想出了一个办法,下令把国内的所有路灯都用红纸包上,他认为这样就可以控制猩红热。所以这一切都要比他自己的想象还要离奇。

在《百年孤独》里面,很多读者觉得最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就是长猪尾巴的孩子。然而就在《百年孤独》出版后不久,就有拉美的一位男子给作家写信说:“我几十年来极力隐藏自己的秘密,就是我有一条猪尾巴。我从来不敢跟别人说起,一辈子也没穿过紧身裤。但是我今天看了你的小说,心头仿佛放下了重担似的,感觉特别轻松:原来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孤单的。”后来还有朋友给他寄来一份剪报,还是韩国的报纸,里面记载的是什么呢?在韩国首都首尔有一个女孩,也是从小生出来的时候就有猪尾巴,但是跟《百年孤独》里的布恩迪亚家族不同,她更加幸运,经过一次成功的手术之后,竟然痊愈,活了下来。所以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这些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所以说现实是最伟大的作家,而我们这些写作的人只要做一件事就好了,就是亦步亦趋地怀着一颗谦卑的心,跟随现实的脚步。当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像在上面提及的先行者卡彭铁尔的语境中,“神奇现实”总有一个限定的形容词americano(“美洲的”,这一点往往被评论家忽略),所谓“神奇现实”是“美洲的神奇现实”,到了哥伦比亚小说家马尔克斯这里,之所以刻意回避“魔幻”的命名,一再强调“现实”,也是因为他所说的现实,是有别于西方的大一统概念,独属于拉美的现实,与西方认知体系中的“现实”应属于同一层级。拒绝魔幻的命名,就是在拒绝成为明信片式异国想象的客体,拒绝成为“蒙昧落后”、“非理性”、“非正常”的象征投射,拒绝沦为西方中心主义用以构建自我的“他者”原材料。

亚马逊河的一条支流(图片来自Wikipedia)

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去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讲,名叫《拉丁美洲的孤独》。如果大家找到这篇演讲看一下的话,你会发现他从头到尾基本上没有谈他的文学、他的创作,更没有谈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他谈的都是拉丁美洲的历史、社会、政治现状。借用中国学者索飒老师的书名,马尔克斯在斯德哥尔摩那一夜谈的就是拉丁美洲“丰饶的苦难”,因为被误读、被隔离、被刻意遗忘而造成的苦难与孤独。他大声呼吁,请大家来真正地来关心、来理解拉丁美洲的现实,和欧洲人或者说西方人眼中所不同的现实。他大声追问:“为什么在文学上可以没有保留地赞同我们的独特性,我们在社会变革方面所做的艰难尝试却受到种种怀疑而遭到否定呢?”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的《百年孤独》实际上是古巴革命以及整个二十世纪拉丁美洲种种社会变革运动的文学版本,都可以视为对“我们的美洲”独特声音的追寻。如果把这篇演讲的结尾和《百年孤独》的结尾拿来一比较,你会发现,同一位作者却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话:在《百年孤独》的结尾说的是“注定要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而在演讲词的最后,他却有着一个乐观的姿态,说要追随写作和人生上的导师福克纳,仍然还有乌托邦式的乐观,相信这样一个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终会有第二次在大地上生活下去的机会。

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或许听起来很酷炫,但它并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一种美学上或者艺术上的风格或手法。这里顺便推荐一本书,滕威教授的《“边境”之南——拉丁美洲文学汉译与中国当代文学(1949-1999)》,书中有一章讨论“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接受和影响,谈到接受过程中的去政治化,这里就不展开说了。至少我们可以看到,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从来不限于所谓的纯文学范畴。

以上就是本节的全部内容,下一节我们将讲一讲《百年孤独》中“两百节火车和三千人的故事”。

我是范晔,感谢你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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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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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教授,《百年孤独》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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