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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波伏瓦 | 两性关系:压迫或是手足?

作者:沈珂

2020-07-20·阅读时长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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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是如何被塑造成“女人”的?男性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4.6 波伏瓦 | 两性关系:压迫或是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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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你好,我是沈珂,来自华东师范大学法语系。

在这一节,我们将重新解读《第二性》的核心命题:“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来谈一谈波伏瓦对于女性存在的思考。女性是如何被塑造成“女人”的?男性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两性之间一定是对抗、对立的吗?女性的可能出路又在哪里?


波伏瓦(1908-1986)

尽管波伏瓦并不是基于明确的女性主义立场写成了《第二性》,但不可否认,从历史的角度上,《第二性》确实曾经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妇女及妇女运动,成为指引60、70年代第二次西方女性主义浪潮的理论基石,也因此被奉为西方女性的“圣经”;从现实的角度,《第二性》所描绘的女性生存状况是如此真实,甚至直至今日很多都没有得到改善。

“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这是第II卷开篇第一句话,也是《第二性》整个论述最核心的观点,当然大家认识、熟知波伏瓦也可能是从这句口号式的宣言开始的。上一节中,我们探讨了波伏瓦“绝对他者”的概念,女人是如何从自然的“他者”在社会、历史的规约之下,渐渐失却了“自我”与“他者”之间原本存在的相互性,而沦为“绝对他者”。而对这一概念的论述,是建立在对女性气质、女人神话、永恒的女性的解构与批判的基础上的。


《第二性》,波伏瓦著,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波伏瓦首先从生物学的角度,指出女人跟男人相比,她受物种的奴役更深,支配自身的能力更弱,尤其是女性的生殖职能往往与她的个人生存相冲突,这些生理学的论据确实是女人处境的一个本质因素,但两性身体上的差异并不能作为判定女人劣等的依据,因为生理学并不能建立价值,生物学论据的价值是生存者赋予的。在“生物学论据”之后,接着波伏瓦又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一方面肯定了精神分析认为主体体验过的身体才是具体的存在的观点,但同时驳斥弗洛伊德阿德勒认为女性的劣等地位是被生理解剖学,即性、性心理决定的命运的观点。


弗洛伊德(1856-1939),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

与生物学、精神分析学不同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史观认为,人是一种历史现实,女人的自我意识是取决于社会经济结构的处境,这个结构又反过来表明人类所达到的技术发展阶段。换句话说,女性沦为被征服者的地位,被压迫、被奴役,源于青铜器和铁器的发明、私有制的出现。因为新工具的发明,劳动分工带来的变化,女性无法大量地、社会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被阈于家务劳动中,她所遭受的经济压迫直接导致了社会压迫。但波伏瓦认为,历史唯物史观忽视了两个重要的关系,一是人类社会如何从公有制过渡到私有制,二是私有制和“奴役女人”之间的联系。这两个有待厘清的重要问题,却在这里被当做既成事实成为论述的前提。

在对以上理论作出批驳之后,波伏瓦继而立足于历史,通过梳理人类发展史,重新描述了女性在不同阶段的处境和地位。从原始族群中,女人承受着不断和无节制的生育和家务劳动的双重疲劳,到农耕时代,由于对繁衍后代的看重,女人具有不同寻常的威信。但即便那个看似女人统治的时期,女人的黄金时代也只是一个神话。女首领或女王的出现,也并不能改变女人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生活状况和命运,如俄国的叶卡捷琳娜登基,却丝毫没有改变俄国女农奴的命运。私有制出现以后,女人被当做财产、物品被拥有、被转让、被继承,而她本人无权拥有财产。封建制的确立也并没有改变女性的状况,因为缺少政治上的权利,女性的一切个人权利被否认。


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哲学家


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


孟德斯鸠(Montesquieu,1689-1755),法国启蒙思想家

从 15 世纪初到 19 世纪,女人的法律地位几乎没有变化,但在特权阶级中,她的具体处境慢慢开始有所变化,非常典型的如,法国17世纪极富盛名的沙龙文化,像德·古尔奈小姐、德·朗布耶夫人,德·拉法耶特夫人,等等,她们通过交谈、阅读、私人家庭教师的教育或者公共讲座,投身到艺术与文学中,获得了高于她们丈夫的知识。但即便女性在各领域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对女人的态度始终有分歧,卢梭认为女人“向来是向男人让步的,并且忍受他的不公正”,而狄德罗则认为女性的若是大部分是社会造成的,孟德斯鸠自相矛盾地认为,女人应该在家庭生活中从属于男人,但是不能阻止她们从事政治活动。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女性受支配的地位从未真正改变,即便20世纪如火如荼的妇女解放运动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社会尝试而已。总而言之,“整部妇女史是由男人写就的”

如果说生物学、精神分析学与历史唯物主义分别从“身体、性冲动、技术发展”的角度提供了事实的依据,而从对整个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梳理中,发现了女性被支配、被奴役的历史事实,那么“女人神话”则是通过男性作家的想象从观念层面来塑造女性气质。这里我们所说的“神话”,包括《第二性》第I卷的第三部分的“神话”,并不是狭义上的神话,比如古希腊神话,而是指即由观念形成的构想,当然,这里主要指男性作家通过文学创作、文字的形式构建起的对女人的想象、对女性气质的想象。

波伏瓦选择了蒙特朗、劳伦斯、克洛岱尔、布勒东和司汤达五位男性作家的作品,通过分析他们笔下的女人形象,来探讨“女人神话”是如何通过想象被建构起来的,其实质又是什么。蒙特朗将女人看作“黑夜、混乱和内在性”,与之相对的,他笔下的男性却野心勃勃,具有冒险精神。劳伦斯则企图“用阳具崇拜代替大母神的崇拜”,塑造对阳具充满着热烈渴望的女性性相。 克洛代尔以现代诗意表现了天主教的传统,即女人是“罪恶之源”,“男人由于她而失去了伊甸园”。同样也是诗人的布勒东认为女人本身就是一首诗,她是“孩子般的”。与前面几位男性作家相比,司汤达作为“在有血有肉的女人中生活的男人”,甚至否认“永恒的女性”这样的观点,他试图赋予女主人公们以精神上和行为上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也只是一种表象,甚至是假象,“女人只是凡人而已”,绝非“伟大人物”,也就是说,她们并不能成为与男人真正平等的主体。

由此可见,作家各异、作品各异、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各异,但反映出的是却是集体的“女人神话”:即女人依附于男人的地位,女人始终作为“绝对他者”被描述。因此,波伏娃得出结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以特权的他者出现”,“她就是男人的手段之一”。这也恰好印证了《第二性》的扉页上引用普兰·德·拉巴尔的那句话:“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

两性关系

女人是“第二性”,男人即为“第一性”,那么波伏瓦在这部被认为是“论述女性问题最完备、最丰富”的著作中,又是如何描述两性关系的呢?我个人认为,这里波伏瓦独辟蹊径之处在于一个很重要的类比,即将种族关系移植到对两性关系的思考中。

这首先得益于她1947年初的美国之行,她很快以日记体完成的书稿《波伏瓦的美国纪行》与《第二性》第II卷现实女性的生存状况中大量的互文性片段,充分证明对美国妇女生存状况的观察为《第二性》的论述提供了丰富且有力的论据。而其中黑人女性这一特殊的群体为波伏瓦思考女性存在以及两性关系提供了崭新的视角。“黑人女性”,既有性别带来的压迫,又有肤色造成的歧视,这种负担是双重的。但有意思的是,她观察到,黑人女性对种族压迫和性别压迫的态度完全不同,她们勇敢地参与反抗种族歧视的斗争,但面对作为女性被男权压迫的事实,她们的态度暧昧不明,甚至大多情况都选择了妥协和顺从。

同样的压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呢?波伏瓦这样解释:“在黑人与女人之间有着一个重要的差别:黑人在服从时会有一种反抗感,没有任何特权会补偿他们的残酷命运;而在女人面前却有一种同谋的诱惑……和想获得主权自由的主体的本真要求出现的,还有生存者对顺从和逃避的非本真的欲求。被父母、教育者、书籍与神话以及女人与男人所制造出来的被动的快乐,似乎很值得少女向往。这种诱惑越来越阴险。当她的超越飞翔撞在更坚硬的障碍物上,她必然更加不幸地屈从于那种快乐。”与黑人受到白人的绝对压迫不同,女人会受到男人的恩惠,如身体上的保护、经济上的帮助、情感上的滋润。这种虚假的快乐,一方面男人乐于给与,从而使女人丧失其主体性,永远无法改变“绝对他者”的存在;另一方面,女人又常常抵挡不了这样的诱惑,习惯性地屈从于男人,从而成为他的“同谋”。

但我们并不能就此认为波伏瓦否定的是与女性相对的男性,从来不是,波伏瓦批判和反抗的是男权社会这一由来已久的集体社会意识和制度,而并非针对男性,针对个体的男性。她肯定两性之间存在的差异,两性的相处也必然伴随着冲突和对抗,但不可否认的是,正如她引用的马克思的话:“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自然的、必然的关系……”两性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复杂的、既对抗又亲近、既冲突又和谐的关系。因此,波伏瓦所倡导的女性追求自由平等的权利,不是通过打击男性或者削弱男性权利来实现的,而是正如她所说,“拒绝把她(女人)封闭在她和男人保持的关系中,但不是否认这些关系,即使她自为存在,她继续也为他而存在”(598)。这也解释了为何她在《第二性》的最后用“手足之情”(友爱,fraternite)表达了对理想的两性关系的期待。

女性出路

《第二性》常常为人所诟病,认为该书最大的不足,在于波伏瓦没有提出女性解放运动的具体战略。对此,波伏瓦也给出了解释:“我承认这是书中的一大不足。我没有写,是因为我对未来,对革命,对社会主义总是隐隐约约抱着希望……如今,我不这么想了。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已经成了一名真正的女权主义者。” 准确地说,是在撰写《第二性》的过程中,以及该书出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波伏瓦才最终确立并认同了“女权主义者”这一身份。

但事实上,波伏瓦在回顾并总结了女人一生中不同阶段的生理和心理特征时, 已经明确提出:“妇女的真正解放,必须是集体的,而第一项要求,便是妇女经济地位的改进。”彻底改变“绝对他者”的地位,打破与男性的依附关系,首要的出路便是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女人只有通过自主的活动,通过职业创造自己的社会价值,才能超越内在性,走向真正的自由与解放。

同时,波伏瓦也表示:“改变女性状况,对此我从不抱有幻想:这取决于将来世界的发展,只有生产制度发生彻底的改变,女性状况才能得以改善。这也就是为何我不愿自己阈于所谓的‘女权主义’。我也无法解决每一个女性生存的困境。但至少,我可以帮助同时代的女性,让她们有意识地了解她们自己,了解她们的处境”。

当然,无论是女性个体努力或是社会制度的变更,波伏瓦也只是提出了可能性的出路或方向,并不涉及具体的建构方式。我想,《第二性》不是摆脱女性气质、对抗男权的说明书,也不是争取妇女解放、两性平等的行动指南,它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中的那块小石,激发我们开始关注女性的存在,反思女性的从属地位从何而来,从而为建构和谐的两性关系提供可能的思考维度。

好,这一节就讲到这里,欢迎大家留言讨论。在下一节中,我将从文学性的角度跟大家一起重新打开《第二性》这部著作。《第二性》是否可以被当做文学作品来欣赏和解读呢?我们下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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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沈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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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讲师,多年来从事波伏瓦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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