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千
2021-03-26·阅读时长9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主笔|苗千
“要是客户都像大哥你这么痛快,那我的工作可太容易了。嘿嘿!”中介小张一边说着,一边领我去和房主签租房合同。
这仅仅是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前一天,小张带着我在这个小区里看房。我即将租住的是他带我看的第三套房,总共用时不超过半个小时。签过合同之后,小张将获得一个月的房租——8500元作为中介费。而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将会住在这套位于北京城东南方位的公寓里,开启我在北京的第二段生活。算起来,距离我上一次在北京长住,恰好相隔10年。
我所租住的地方名叫百子湾,发音时“子”要轻读。这个地名与现在社会上关注的生育问题并无关系。查一下来历便知,与北京很多“以讹传讹”的地名一样,类似于从“驴市路”到“礼士路”,从“罗锅巷”到“锣鼓巷”,百子湾也经历了由音到字的逐渐转变。此地之前地势低洼,只能种稗子,人称“稗子湾”,久而久之谐音变成了正名。
友人告诉我,作为一个媒体从业者,我选择住在百子湾倒可谓恰如其分。此地算是北京基层媒体人的龙兴之地。一些刚刚来到北京,想在媒体或是自媒体领域闯出一番天地的新人,往往会选择先在百子湾落脚,而其中的志得意满者又会迅速离开此地。这话不算夸张。据说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公众号作者都曾经在这里居住,而我从去年9月入住以来,每晚下楼总能看到楼下有几个小组在拍摄视频,大约是急着上传到短视频网站。这风潮一直延续到11月末,天气太冷时才止住。
插图:以独攻毒
于我自己而言,选择在这里居住倒不是因为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因为这里房源多而已。中介仅仅带我看了三套房子便定了下来,除了我不想麻烦、不愿奔波之外,也是因为我最终选择的这套房子虽然其他条件只能算一般,却是在27楼,在高度方面绝对满足我的需求,所以,就是它了。
这套房子算是小两居,估计有70到80平方米。除了卫生间、厨房和客厅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一人拥有两间卧室,听起来似乎稍有些奢侈——那间小卧室对我确实没有什么用处,我只是把洗完的衣服晾在那里。但是在不愿出门的时间里,我便会在这不大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巡视。我犹如一只掌握着钥匙的困兽,在自己营造的笼子里不断游走。
因为不需要坐班,我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主卧室里度过的。在这间卧室里,除了有一张大床之外,还有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可以说满足了我休息和工作的所有需求。说到底,这个房间的简单布置大约就是我最熟悉的大学单人宿舍形态,待在其中心情更容易感到平静。
位于27层的卧室有朝北和朝西两面大窗户,给了我之前不曾拥有的视野。向北望去,除了密密麻麻的钢筋混凝土丛林之外,还能看到一条横贯北京城的铁道,以及旁边川流不息的四环高架路和立交桥;向西望去,在天气好的时候,目光似乎能够延伸到无限远处,隐隐看到西边的远山淡影。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大学四年里则是挤在一个七人同住的宿舍,直到大学毕业,我身赴不识一人的英国,才准备开启自己的第一段独居生活。 《我的大叔》剧照
《文森佐》剧照
直到一天深夜,当时我尚未睡着,从临街的窗户看到房子大门口处聚集了几辆警车和大群的警察。开始有人敲打大门,没有人应答,于是我见到了此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用来突袭的撞门锤。木门被撞碎了,蜂拥而入的警察开始在每个楼层逐门逐户地检查护照。我展示了自己的学生签证,而房子里另一半从不和学生们有任何联系的人大多被警察带走了。这显然只是当地警方打击非法劳工的一系列行动中的一次。几天之后我和同学去中国城的一家餐馆吃饭,眼见着几个警察不声不响地进了后厨。稍后餐厅老板面有难色地过来解释说,我们刚点的菜没法上了,“因为厨师被带走了”。
从此之后,我的学生生涯的框架大都如此。寻找一处便宜的单人宿舍,使用公用的厨房、卫生间和浴室,然后再因为种种原因搬离。在利物浦,我似乎又搬过几次家,而到了小城剑桥之后,几年里大约搬过十多次家,一次比一次狼狈。记得有一次我拎着行李箱搬离时,甚至没有时间收齐我的所有衣物,只好给清洁工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来不及收拾自己的衣服,麻烦帮忙把它们都丢掉吧!
之后是北京,之后又回到英国。这十几年间,我独居与否,与我的工作、感情和婚姻状态有关。无论住在哪里,我的所有行李总是能够全都装进一只灰色的新秀丽旅行箱里。
我决定开始自己做饭,这要从逛超市开始。楼下小区里有家不大的超市,足可以提供我做饭所需的一切。走在超市里,手抚摸着鸡蛋或蔬菜,心里想象着它们被做成菜肴之后的情景,这是一种独特的快乐。我惊奇地发现,相比于动辄一顿饭要花费上百元的外卖,超市里肉菜的价格是如此低廉。我一次买回百元左右的蔬菜和鲜肉,足够自己吃上一个星期。
惊奇之余,我开始习惯在每次采购之后给自己买到的所有物品拍照留念,发到朋友圈,并且列上其中每件物品的价格。这项行为艺术一直持续到过年前,因为疫情原因我决定留在北京过年,又担心超市关门,就提前买了超多的食物塞满整个冰箱。这些东西我足足吃了一个半月——之后我决定暂停自己的烹饪生涯。
我像每一个决定安稳生活的中年男人一样开始了在百子湾的居家生活。并不经常有人来做客,但我从不感到孤独。有时有鸽子飞过我的窗口,这让我想起在利物浦时窗外成群结队的尖声叫喊的海鸥。刚刚度过的这个冬天气温奇低,有时我一连几天都不愿出门,实在需要出门办事时,我便戏称这是“下凡”。
房间里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景象。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我会发现每个房间里都飘浮着一些细软的白毛。在搬入时虽然也找人打扫过,我却没仔细地检查。等我掀起沙发套、床垫等前任房客留下的纺织品,才发现在每一个边边角角的地方,都粘着一层细密的白毛——这显然是来自于一只或几只白猫。我从朋友那里借来专门粘猫毛的工具,粘纸用掉了几卷,从表面上再也看不到这些白毛的痕迹,但是飘浮在空中的猫毛却一点都不见减少。
我开始怀疑,在我的生活中有一只隐形的白猫。它营养过剩,身材有些发胖,平时喜欢趴在沙发上睡觉,无聊时则喜欢跟着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彼此相伴,却少有交流。在多少个无法入睡的深夜里,我拿着一杯酒,站在卧室的窗前向外眺望。繁华的国贸仿佛近在咫尺,从那里传来的光亮让我在卧室里即便不开灯也能看清个大概。再向近处看,那个白天里拥挤的十字路口居然如此空旷,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我和我身边的白猫只是安静地观看,彼此不发一言。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13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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