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孝远
2021-09-01·阅读时长8分钟
樊登读书的书友,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朱孝远,欢迎来到《欧洲文明史》。今天我们要讲的内容是古代希腊文化的特点。
希腊文化源远流长,艺术品更是秀美逼真,令人流连忘返。长久以来,希腊的艺术品被认为是自然天成的典范,它那优美、天真和鲜活的造型,起着安抚灵魂,震撼人心的作用。
这种艺术起源于它那浑然天成的自然性。
希腊文化不同于官方文化,它是来自民间的一种自发的民族文化。例如,在希腊雅典每年举办的“大酒神节”,就是由民间组织的悲剧会演,如果谁剧本写得好,再加上名人点评,那么,他创作的悲剧就可以演出了。绘画、雕塑的艺术品亦复如此,并非是绞尽脑汁、处心积虑的产物,接近自然、贴近人心的结果处处显示出了它的自然本色。
古希腊人是个非常爱美的民族,国土不大,但艺术品繁多,艺术品成了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古希腊人如此热爱艺术,当时不过几十万人,竟雕刻了这么多艺术品,留下这么多悲剧、喜剧,以及伟大的哲学思想。这个民族是如此爱美,爱文化,爱高贵的竞争,爱提升自己。
首先,希腊人注重新鲜的经验,不愿重复。这和他们是海上民族有关。海边的生活需要寻找新鲜的海域,因此很难重复,于是人的一生就过得很丰富。在《荷马史诗》里有奥德修斯回家的故事。他一路上碰到诸多妖怪,经受诸多磨练。每个故事都是新鲜的经验,没有重复,这就是希腊人的命运,新鲜的东西能够加强人心驻留时间。譬如第一次入学、第一次参加工作、初恋,第一次经验容易记住,这种东西都称为新鲜经验。
在希腊,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眼光寻找新鲜经验。那时的悲、喜剧作家精力特别旺盛,有个人一共写了160部喜剧。还有人和儿子一起写了240部喜剧。240部,三天一部。何以做到?过去简单地理解为这是生命的极限冲击,然而不是,是新鲜经验所致。倘若每天过的是重复的日子,不可能写出如此多的喜剧,喜剧这东西无法做到完全虚构,因此他们的日子必然过得相当丰富。
第二,是鲜活的经验。
鲜活的就是亲身经历参与的经验,也叫直接经验。苏格拉底有一弟子色诺芬就是这样。他曾带领一万多远征军去波斯打仗。色诺芬心中总有一种要有所作为的理想。希腊这个民族伟大之处就是每个人都想做出什么。在这种精神引导下,人人注重亲身经历,所以希罗多德写《历史》,写的都是他亲耳听到的事情。
另一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也是这样,他写了一部历史书叫《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写得非常客观,因为他本人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一位将军。他的亲身经历对他撰写历史著作非常重要。当时的戏剧家写戏剧讽刺当时的名人,有许多也是凭借自己每天亲眼目睹的经验。
第三是感性的经验。
感性经验有别于理论,理论是灰色的。但生命之树常青。希腊人在揭示人的生命性方面炉火纯青,当一件艺术作品完成后,创作者首先就想他的作品是否能够打动人心?能否具有非凡的感染力。
第四,是集中的经验。
这就是对事物的提升。譬如一种乐器由数种原料构成,乐器可以发出声音,从声音里又可以提炼出音乐。某块石头可被选作雕刻用的石料,经雕刻后又可变成一尊雕像。所以,希腊人的所谓集中的经验,就是通过提炼获得的。这种提炼的结果,就是希腊艺术品呈现出来的完美主义。
希腊的艺术品是高于现实的,因为它是一种理想的追慕。在希腊人那里,艺术不是描绘生活的,而是描绘美,是高于生活,反映理想的。
人有几种动力:
第一为生活所迫产生的动力。
第二为功利目的产生的动力。
第三为信仰产生的动力。
第四为理想产生的动力。
希腊人的动力即是理想的动力。
在希腊人那里,艺术的美与实际的生活之间,就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区分。现代艺术史家雅克· 马利坦说:“一定不能以太绝对的方式去理解实用的艺术和美的艺术之间的区别。” 但是,希腊艺术家却认为艺术是展现理想美的,只有历史学家,采取展现真实。
艺术家这么做是受了柏拉图的影响。柏拉图认为:世上之物只是天堂里理想类型的不完美的复制品,他号召艺术家直接去描绘那个完美的理想类型。
什么是事实?伟大的柏拉图居然给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回答:什么也不是。柏拉图认为世界是不断变化的,而所谓的事实,不过是彼岸理想原型投射在现实世界中的幻影。
这样,艺术家就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由于现实世界的不完美,就有了抒情诗人与艺术家通过艺术来改变世界的冲动。在这样的教导下,希腊艺术脱离了那种狂热的原始图腾崇拜和热情冲动,开始关注彼岸世界的理性原型。
在这样的对理想的追慕中,艺术中没有了时间,没有了过程,只有高贵的理想带来的一丝冷漠。当艺术品以这样一种姿态超越了人们的实际生活时,它无法与生育和普通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也不同触觉、味觉和嗅觉等较为低下的感觉相联系。至于视觉(色彩)、听觉(音乐)、知觉(智慧、心灵),那是可以同艺术相通的,因为这些感觉属于较为高级的层次。结论是:艺术是表现理想的,它直接反映真理。
这样,希腊人就开始用诗歌的语言来进行创作。
“诗歌语言”的作用,就是精神的形象化。画家把一棵树搬上了画面,那是从形象到形象。但是,有一些东西是抽象的,比如什么叫真,什么叫美,什么叫爱?什么叫高尚?我们怎么把它们去变成形象呢?那就是要靠精神的形象化才能够做到。例如:“崇高”和“一棵树”相比较,树是形象的,而“崇高”一词却是抽象的。但是,抒情艺术家现在却能用艺术的“语言”来把这个抽象概念形象化,为此他不得不编造故事,然后再编造艺术造型。这种精神形象化中产生的艺术,往往更容易刺激你的心灵。倘若芭蕾艺术里面没有这样一种成分,那么,它就不会那么永恒,它就会很容易被人们所遗忘。
我们去看《断臂的维纳斯》也好,去看《掷铁饼的运动员》也好,都是通过精神的元素、通过一些非常简单的情节,把极致的美直接置入观众灵魂深处的。在不断的心动中,人们情不自禁地跟着永恒的精神翩然起舞。
有一个很伟大的美国舞蹈家叫做邓肯,她在艺术中迷茫,就跑到了希腊去,在雅典的帕特农神庙前站立了很久。在那里,她在想舞蹈的本质是什么?美的本质又是什么?结果,她的舞蹈风格就变了。她成了现代舞的创始人。
倘若把舞蹈与文学相比较,那么,文学是用实际的语言,舞蹈却是用诗歌的语言,它是心灵的艺术化。
舞蹈艺术,因此不是文字符号的表述。用文字来表述的东西,只是一种符号;但舞蹈是用肢体动作来表述的,它专门传递心灵的信息。用文字表达的事物比较间接。读一篇小说,刚看的时候可能没有感觉,因为你和小说之间的关系是间接的。但是,舞蹈用的是肢体语言,其手势、表情传递的信息,给你的感受相当直接。这是因为,“舞蹈动态意象的创造主要依靠舞蹈动作的虚拟性、节奏性和造型性,舞蹈动作的虚拟,出于舞蹈表现情感的目的。”
你看一本书,要看很久,才突然觉得被感动了。但是,舞蹈表演在一开始时你就有可能被打动。舞蹈感动你的时间比较短,不像看小说那样要过很久才被感动。从你被感动的原因看,这里起作用的主要是一种精神化的东西。书的感动是情节的感动,你为小说的情节所感动。舞蹈所表现的神话,有时情节并不那么清楚,但是你也感动。引起这种感动的不是情节,而是精神。
这种精神的形象化,或者说,抒情艺术家的画景象征世界,特别容易让艺术品变成永恒。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种精神的形象化。诗歌是很抽象的东西,为什么能打动人?原因在于:它是通过一种情感力量使艺术特质迅速加以提升和扩大。作品和观众之间的交流,不是一种浅层的、表面的交流,而是诗人的心和观众的心在互动。诗歌的语言让人跳过了表层、直接进入到一种深层次的精神交流,让人直接感受理想之美的精神震撼。一个古老的戏剧,甚至一场现代的芭蕾,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人获得审美喜悦的。
表面的故事,似乎一看就洞悉了它的全部轮廓。但是,故事展现的精神美却影响到了你的审美意识:一旦心中的情感被唤起,强烈的共鸣就展现出了红宝石般的光辉。故事的情节这时变得无关紧要,精神的形象化已经把你置入到理想境界的诗意之中。
舞蹈艺术家把美、爱、高尚这样的抽象概念转换为形象的故事,达到精神形象化的目的。尽管如此,他们与画家和诗人却是不同的。诗人在看世界的时候往往在具体的事物上蒙上一层诗意,把外景变成了诗,外在的事物变成了心中意境升华的载体。不过,诗人更多的是把外面的东西吸收进来,把具体的东西变成了诗性的东西,然而,舞蹈舞艺术家却要把抽象的东西变成具体的东西,使之直接抒发自己内在的精神美。
因此,芭蕾艺术家既不能像画家那样造型,也不能像诗人那样创造意境。这里,画家是把有形的事物经过浓缩加以展现,其形象思维是针对具体形象的;然而舞蹈艺术家,是把抽象的概念表现成了具体的形象,尽管这种形象与实际的形象之间存在着差异。
这样就制造了一种“极致美”。
最后,极致美在人们心灵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象,导致了“心灵驻留时间”的产生。也就是,美好事物和丑陋事物在人心中驻留时间是不同的,美好的事物在心灵驻留时间较长,而丑陋事物在心灵驻留时间较短。人类的心灵有一种自动过滤的程序,它过滤掉丑陋的事物,自动延长美好事物的停留时间。芭蕾舞中有一种对峙的情况,如天使和魔鬼,正义与邪恶,美与丑,崇高与卑鄙等,这种对峙使得美与丑形成了黑白分明的对立,也把人的一切行为都放到了极性上去加以考察。黑白分明和极性考察为芭蕾舞留下悬念,使其产生一种独一无二的吸引力。芭蕾艺术激起的是一种愉快的印象,会在观众心灵里拥有很长的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芭蕾艺术的永恒性取决于动心和动摇的对峙:美好的事物让你动心,丑陋的事物让你动摇。当动心占据上风的时候,芭蕾艺术就是永恒的。反之,当动摇占据上风时,那就是爱情的消失和舞蹈理想的破灭。
更有甚者,有时这种感动来自事物本身的极致美和命运造化对于这种极致美的摧残――例如,芭蕾艺术的悲剧奥秘全在于此。这样说吧,倘若一个东西比较丑陋,它被摧残,并不会引起人的难受。但是有一种东西,你把它弄到极美,再看到它被摧毁,那时,你的心中就会有一种大不忍,会产生出极度的悲剧感。这里有两种东西:一是极美的事物遭遇摧残,一是不美之物遭到摒弃。哪一种更能够激起你感伤呢?
我们说,古希腊的那个断臂的维纳斯雕像,带给你的感动,有时甚至要超过了那些圆满无缺的艺术品。《天鹅之死》带给你的感动,肯定要高过“鸭子之死”。这就是典型的审美升华,芭蕾把美升华到了极限再把它摧残,结果,就表现出最为深层的精神内容。从芭蕾舞的题材上看,悲剧的成分多过喜剧的成分。这里面,不过是个人,是个海神;但是,只要你透过现象看本质,你就感到它特有的那种“精神之浓缩”,进而感受到那隐藏在极致之美背后的悲剧性。就是说,芭蕾艺术是一个多面镜,它用诗歌的语言把一切装饰的艳俗隐去,但艺术理想的火焰却仍然在那里燃烧。这是芭蕾艺术家生活中最崇高和最简朴的东西。在欣赏这样的艺术品时,你会为那些人捍卫理想极致美的人的心灵所感动。你徒然想去发掘那个比朦胧轮廓更多、更深刻的东西,那就是芭蕾艺术家的英雄魂魄,以及与这些魂魄紧紧相连的、隐藏在极致之美背后的悲剧性。
先讲到这里。下一次我们要讲海上民族与希腊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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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3000年欧洲文明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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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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