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问题：在雅典卫城建造的年代，中国有同时期的伟大建筑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伟大”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问题我们分两个事儿来说。

一个是事实方面。首先，因为很多西方的建筑是砖石建筑，所以它持续的时间比较长，留存

下来的，我们可以看到的，距今也比较久远；而中国的建筑，当然那个时期中国大地上的人 们群居，有很多建筑艺术的形式，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我们中国的建筑整体上是以木构架为

主，目前留存下来的最古老的木构架建筑是唐代的，位于五台山，是几座小佛寺，如佛光寺、

南禅寺等。因为大量的木构架建筑容易毁于战火，或者是因年久失修而倒塌。另外，我们有 一种习惯，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很多时候会“去旧建新”。那么，很多建筑就被毁掉了。

建筑的毁掉，我们可以举个例子。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可见佛寺建设之盛。但是，出现了几次大规模的灭佛活动。因为当时的佛教集团已经动摇了

统治阶级的根本，势力太过强大，统治者就发起了几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这样佛寺就遭殃

了，无论是在深山老林，还是在市镇民街，大量的佛寺被毁掉了。在唐代的灭佛中，南禅寺

这样的小寺在五台山中，因为地处偏远，可能未被发现，于是被偶然地保留下来。所以，从 事实来讲，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现存的古代建筑，年代没有像雅典卫城那么久远的建筑。很

多汉以前、唐以前的建筑，我们只能从一些汉画像砖、壁画、文字的描写中，来想象它的建 筑景象。

但是，我们说到“伟大”，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去看它们的时候，无论是东方建

筑还是西方建筑，我没有很瞬息地去跟“伟大”这件事情发生联想，或说没有有意识地去构 想过这个事情。因为我觉得“伟大”这个词，可能更多地是跟精神意义层面上相联系，例如

说“崇高”“伟大”等等，它的意义性在那儿。对我个人来讲，如果这个东西里面是有意义

的，那么它可能不太需要一个高大的、永久的或石质的这样一个形象。比如说我们之前下乡，

去到南方的一些地区，看到一些绵延千年的家族，他们非常珍贵地拿出他们的族谱，在上面 就看到他们的祖先在过去从北宋南宋对国家做过哪些有意义的事，做过哪些扶助乡里的事

情，比较可歌可泣的，或者说为子孙后代做了一些好的事情。当聊到这些的时候，我们可以

从那些族人的脸上看到一种崇敬的表情。那么我们抚摸着那些被一代一代镌刻抄写下来的族

谱的时候，遥想当年，心里就会有种觉得比较伟大的概念。所以，这一类的情绪和情感，可 能它不一定仅仅和建筑形式的宏伟相联系，而是和你对这件事情的定义可能关系更大一些。

所以当我在看到罗马大角斗场等建筑时，倒真没有太跟“伟大”这个概念相关联，因为我觉

得当时他们用石头建这个东西、在里面做的一些事情，没有太引起我精神上的崇高感，或者

精神意义上的敬畏、敬仰的感受。当然这一类的建筑，比如说雅典卫城，献给神的，大角斗 场，连续的拱券，建筑规模非常大，它们在工艺的卓越上面，在建筑形式上面，确实给人很

震撼的感受。但是这种感受，我也会在其他类型的建筑上感受到，比如伊拉克附近以前古老的乌尔城，夯土建造的，或是应县木塔，那种卯榫结构、遇震不倒的这种技术，也会引起我 感受上的赞美和震惊。

02

问题：我之前听过一种说法，希腊式的建筑事实上是用石材对其他文明木构建筑的仿制，因

此完全没有发挥出石材的优势，直到罗马时代的建筑才算得上真正有意义的石质建筑，请问 您对这种说法怎么看？

在一个地区，有一个建筑形式的出现和流行，它肯定是有一个前承和后继的关系。这个前身，

它可能来源于当地本土的一些建筑的雏形，也有一些可能来自于文化交流当中的其他地区。

“东风西渐”，“西风东渐”，这种交流是非常常见的。在希腊建筑当中一开始，基本上很多 地区一开始，都是木构架的，这也很容易理解，在一个地方用小木枝子搭个棚子这类的，它

是最容易建的。那么一开始希腊建筑也是木构的。之后，希腊建筑的形式确实受到了埃及建 筑的影响。所以说，希腊建筑受到其他建筑的影响，这是没问题的。

在我个人认为，希腊的这种石质建筑，它的这种柱式建筑、神庙建筑在我见到的石质建筑里

面，是最美的之一。我觉得希腊是把石质建筑的艺术特点发挥到了一个相当精美的程度。说 到罗马的建筑，它最早那些赛马场也是木头建的，以前剧场的座椅一开始也是木头的。它也

有很多木建筑的痕迹。但是对于罗马建筑来说，我个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它对混凝土的运用。

它的建筑的宏伟，其实很大程度上依赖或说因为拥抱了混凝土这样一个技术形式。所以说，

对我来说，罗马建筑最令人震撼的是它混凝土的运用。它很多石质的东西，到后期，很多是 在混凝土外面做了一层石材贴面。

03

问题：如何欣赏一个建筑？您通常会从哪几个方面入手？

这个问题是一个特别棒的问题。看到这个问题也引起了我开始做这个专栏的很多想法。打个比喻，这和做饭、做一些菜式有相似之处。要想做好一个饭菜，首先就得了解每一样食材，不同的食材放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什么样的口感。这道菜有什么地方特别好；而同类型的菜，为什么这个好那个不好——所以这一切呢，你首先得对这些食材、口味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手里拿的，口里尝的”，有一些最直观的认识，而这之后才会产生一些基本的判断。这也是我们——编辑部和我做这个专栏的目的。每周两讲，每次一个小的片段，那么在这些片段里，每次给出一个点或者是两个点，最基本的点。例如我们在上周，凯旋门那一讲里面提到的，罗马为什么开始做这么多建筑，它的拱券、券柱式结构是怎样的，这是一个基本点。又例如，到了大角斗场的时候，我们除了对这个建筑的形式进行介绍以外，还讲到了罗马的混凝土，它的应用对于罗马建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每一个小节里面我们会专注一个或两个基本点，如此这样一段时间以后，大家就像织布一样，就对“经纬”有了了解，沿着时间线流传的建筑形式的演变，就在心里大概有了一个脉络。对不同地区的基本建筑形式，产生、特点、出现的效果等等有一个基本的概念，这样“织出来”以后，大家自己就可以开始比较“这些菜”之间的区别，或者和那个“菜”比较，你更喜欢哪一个。所以我觉得对任何东西的讨论，建筑形式、建筑欣赏的讨论，它得有一个铺开来的比较大的画面感，要有对“经纬”相对来说最基本的认识和概念之后，大家的感觉就自然而然出来了，就可以讨论了。 对于建筑欣赏来说，对我个人而言，它肯定是一个多面体，非常复杂的一个心理活动、一个心理经验，很多个“面”同时进行的。大概总结起来，可能有这么几个主要的方面，对我来说造成很大的影响。首先，它是一个客观的物体。当它放在那里的时候，你的第一直观——你喜欢它或者你讨厌它，你觉得它高大、伟岸或者小巧、别致。这种第一感觉是什么样子，或者说第一感觉的美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第二个因素，当它的技巧、它的建筑形式、建筑材料的运用达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就像音乐里面，它的作曲、用词，达到一个属性的时候，就会把我的美感、我的情绪引领到一个程度。那它能够把我引领到的那个程度，就决定了我对它感受的程度，是不是达到一个极致或者一个非常高的情绪高潮。第三个主要影响我的因素，是它的意义感。例如它是否挑起了我心里的某种感触，可以说“三观”吧。例如说，对我们民族的东西，你有时候看到，一个民族英雄或者你以前比较崇拜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东西，建筑物也好甚至是一棵手植的松树也好，它会引起你一种很强烈的心里感受。这是影响我对这个建筑或者任何一个实体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

其实，很多设计者也把“情绪的引领”有意识地运用在建筑设计当中，主动地去引领你的情绪。这种情绪有的时候不仅仅是“崇高感”、“意义感”，它是各种各样的感受。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以前的苏州园林。它“步移景异”，就是它呢在一个方寸之间，很小的一个空间，它希望你能够没有枯燥感，能够小中见大，获得丰富的心里体验。那么它就不会让你一进门就把园林一览无余。它会前面设置一个屏风、影壁，你要绕过去。然后呢，一会儿左边有窗户看到湖景，一会儿左边窗户没了变成墙，右边看到一片竹林。每一步都看到不同的风景。这种风景，有的时候是小的，有的时候是比较大的场面。那你最后整个园林的观感，其实是你之前每一步每一步所有的片段的感观合在一起的叠加，印象的叠加。换句话说，这种设计手法就刻意地引领了你最后的建筑体验。

这种引领不只是在园林中。例如说我们南方的规模宏大的祠堂，还有寺庙、皇宫等等。我个人认为，它们都运用了一种有意无意的“同体联想”的手法。“同体联想”，就是建造者用一种建筑形式，他希望你把这种建筑形式和他或者他希望的事物本身联想在一起，形成对他有利的情感。例如，很多皇宫建设得高大、雄伟，它是有意识地希望你觉得皇帝皇族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是完全不同于你我这样的平民，那么你在它——这种高大宏伟的东西面前，你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矮小感、低矮感，它力量很强大，你就愿意去仰慕它（他—皇帝）、追随它（他—皇帝）。很多皇帝的陵墓，例如唐乾陵，就是依山而建，借助山岳塑造更宏大的形象感觉。还有一些皇帝的陵墓，如埃及的金字塔，跟山岳的体形很像，等等。这都是引领着你，希望这种建筑形式跟他的形体有一个重合，希望你产生“同体联想”，对他有追随和崇拜的感受，这样有利于他达到他的一些政治的或其它的目的。很多宗族祠堂也有相似的目的和作用，我们在以后的中国建筑宗族祠堂部分会展开来讲。

所以，对我来说，对建筑的欣赏，首先肯定是对一个物体一打照面，嘿，这个事儿我喜欢不喜欢。肯定有一个很复杂的、但是第一时间扑面而来的印象，这个有很大的决定性。另外，它对建筑技术的运用和一些细节形式的运用，是不是让你产生美感，是不是让你赞赏。最后就是，这个建筑物体所含有的意义，把我的情感引领到了哪一个程度，这个对我也很重要。所以，建筑的欣赏方方面面很复杂，总体来说，建筑形式第一感受、建筑艺术和建筑美引领的程度、它的意义，是我对建筑感受的最主要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