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冬婷
2017-11-15·阅读时长1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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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已购买,请登录发现小镇:乡村工业化
1936年,费孝通负伤休养期间,在姐姐费达声开办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的江苏吴江县开弦弓村小住。他无心插柳地调查了这个化名为“江村”的小村庄的方方面面,后来写成了著名的《江村经济》。而他初访江村的一个多月里还有另一个没来得及展开的发现,就是关于乡村上一层的集镇。
据费孝通回忆,他有一天去村里一家很小的店去买香烟,谁知这小店不卖整包的烟,只能一支支地零卖,店主说若要买整包的烟,可去找航船带。这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当时这个村子有三四百户人家,1000多口人,是江南少见的大村子。可是村内只有三四个小商店,商品品种极少,农民的日常用品从什么地方获得呢?他就去观察店主所说的航船。
“那时村子里有两条航船,每天早上,在航船摇出村子前,两岸农民们便招呼船老板代为办事。这家提个瓶子托买酱油;那家递上竹篮托他捎回点其他日用物品,船老板一一应接,把空瓶、竹篮等放在船上,航船便离村出发了。航船的目的地就是离村子有12华里的震泽镇。当航船来到震泽时,守候在岸边的商店学徒们一拥而上,抢着来做各种生意。到下午,商店学徒们把装着物品的瓶、篮又送回船上,航船离镇返村。航船就这样每天在震泽与村子之间往返,村子里要去镇上的人都可以搭乘这条船。”
他发现,震泽镇河中停靠的航船有二三百条,都来自周边各村。震泽显然是附近这些农村的商品流通中心。“农民将农业产品运到震泽出售,又从震泽买回所需的日用工业品。对于镇周围的农民生活来说,震泽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经济中心,而航船主、学徒以及米行、丝行、酱园、杂货店等商店的老板则共同构成一个庞大的商品流通组织。震泽通过航船与其周围一定区域的农村连成了一片。到震泽来的几百条航船有或长或短的航线。这几百条航线的一头都落在震泽镇这一点上,另一头则牵着周围一片农村。当地人把这一片滋养着震泽镇同时又受到震泽镇反哺的农村称之为‘乡脚’。没有乡脚,镇的经济就会因营养无源而枯竭;没有镇,乡脚经济也就会因流通阻塞而僵死。两者之间的关系好比是细胞核与细胞质,相辅相成,结合成为同一个细胞体。”
费孝通感觉到,像震泽镇这样,存在一种比农村社区高一层级的社会实体,它们是以一批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人口为主体组成的社区。无论从地域、人口、经济、环境等因素看,它们都既具有与农村社区相异的特点,又都与周围的农村保持着不能缺少的联系。他把这样的社会实体用一个普通的名字加以概括,称之为“小城镇”。
由于时间所限,费孝通当时只是在乡村遥望到了小城镇,没有将研究触角再延伸一级,由村到镇。直到将近半个世纪后的1981年,他才得以将这一水到渠成的课题进行下去。而那一时期,他的家乡吴江县的一些集镇刚刚露出一点从衰落转向复兴的迹象。
历史上,江南一带“吴江七大镇”的说法远近皆知。震泽的航船交通、盛泽的万匹丝绸、松陵的行政中枢、同里的私宅园林……都曾使它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烟火繁盛、市井兴旺。但在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这些小城镇一度衰落。费孝通分析它们的衰落,有两个原因:从农村来看,由于“以粮为纲”,搞单一经济,取消商品生产,农村不再有商品到镇上来出售,小城镇自然也就失去了作为农副产品集散中心的经济基础;而从小城镇方面来看,由于提出变消费城为生产城,搞商业国营化,集体和个人经商受到限制和打击,居民无以为业,不得不到处找活路,小城镇人口流失。1980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到云南调查,看到宝山县小集镇破败的景象,提出发展商品经济、恢复小城镇,这也是费孝通重启小城镇调查的契机。
费孝通调查了吴江县下辖的五个镇,强调了它们之间的差异性:震泽镇是农副产品的一大集散中心;盛泽镇以丝绸业著称,形成专门化的丝织工业中心,也是吴江县人口最多、工业产值最高的一个小城镇;松陵镇是全县的政治中心;同里镇正在改造成为一个水乡景色的游览区;平望镇是交通枢纽,这也让它成为大城市的一个工业扩散点。
他特别关注小城镇在80年代初期复兴的动力问题。费孝通调查后认为,根植于苏南地区人多地少、农工相辅的历史传统,使得社队工业在此遍地开花。“工业发展不同于农业,它必须要有一个集中的地方。这个地点一要交通便利;二是对来自各个村庄的务工社员来说地理位置适中,这两个要求使社队工业找到了正在衰落的小城镇。”
他赞扬以农民为主体的乡村工业化:“社队工业的这种强盛的生命力和普遍的适应性,不能不使人联想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草,草根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一有条件它就发芽,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这种社队工业,可以称作草根工业。在草根工业中,农民表现了充分的主动性,这不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一大特点么?”
费孝通所说的草根工业,就是后来被邓小平形容为“异军突起”的乡镇企业。顺着乡镇企业的燎原之势,费孝通从长江三角洲追踪到珠江三角洲,寻找“因地制宜,多样模式”。他发现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企业,几乎都是原来挤在香港大楼里的“蜂窝厂家”转移过来的,港商把加工、制作、装配等工序放到了这里的众多乡镇里,而把订货、备料、核算、营销等业务留在香港,等于在香港开店,在内地办厂。相对于以社对工业为特征的“苏南模式”,这里是一种“前店后厂”的“珠江模式”。
乡村工业化也催生了城乡一体化的萌芽。费孝通认为,原来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农村,随着工业下乡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工业品需要广阔的市场,从低级到高级,从小规模到大规模,从国内到国外。于是,农业经济会纳入商品经济,农村的小细胞成为世界总体的组成部分,随之而来的就是城乡对立的消亡,以及城乡一体化的形成。这也让费孝通看到未来中国走出一条“内生型”城镇化道路的可能性。
小城镇,大问题:“离土不离乡”
乡镇企业的星星之火比想象中更迅猛。1991年,中国乡镇企业的总产值已经超出一万亿元,与当年的国营企业平分秋色,成为中国经济的“半壁江山”。从发展速度看,乡镇企业从千亿产值发展到万亿产值的时间,是从1984年到1991年,用了7年;而中国内地的千亿社会总产值增长到万亿社会总产值的时间,则是从1952年到1983年,用了31年。费孝通总结,中国历史长期延续的“农村搞农业,城市搞工业”的经济结构发生了历史变迁。亿万农民在国家没有投入的情况下,自我完成了从农民到工人的角色转换,约有一亿农业劳动力转移到了乡镇企业,相当于5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的30年间中国城市工业吸收劳动力的总和。
在城镇繁荣的背后,费孝通更为关注的是人口在城乡之间的流动。以丝绸古镇盛泽为例,在短短的四五年内,人口总量就突破了10万,几乎翻了一番。他用“离土不离乡”来形容那些白天进小城镇工作、晚上返回农村生活的乡镇企业职工。相比较而言,西方的城市化大多是在乡村居民举家嵌入城镇的过程中实现的,而中国的城市化却从劳动力的只身进城起步,劳动大军定期在城乡之间来回流动,如同钟摆。
“离土不离乡”的农民进城,在费孝通看来,是中国城市化阶段性的过渡现象。他形象地将其比喻为“蜕变中的青蛙”,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然而,正是这种不伦不类的城市化,表现出一种减轻代价、避免社会震荡的可能性和现实性。农村中的大量富余劳动力不用都往大城市跑,就近在小城镇就业并安居,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一些弊端,如人口涌向城市、农村衰退消失、产业化过剩等。在这一过程中,小城镇充当了“人口蓄水池”的截留和疏导作用。
中国是现代化的后来者,如何在拥有庞大农业人口的中国实现现代化,是一个历史性课题。费孝通在80年代初明确提出“小城镇,大问题”,认为小城镇应该在未来中国工业化与城市化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鉴于中国的历史、人口、城镇规模、发展速度等因素和条件,我们不得不走从农村小城镇开始,逐步城市化的道路,必须自上而下地发展起多层次的犹如金字塔形的经济中心,以此来最大限度减低高速现代化和都市化对整个社会的冲击和震荡,保证中国改革开放这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社会变迁平稳进行。”
费孝通的小城镇理论得到了政策支持,从80年代初他提出“小城镇,大问题”,到1998年十五届三中全会确定“小城镇,大战略”,开始“严格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小城市,积极发展小城镇”,小城镇发展模式得以制度化。发展小城镇的一个表现是“撤乡建镇”,从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小城镇数量从2000多个迅速增加到近20000个,增加了近10倍。
日本社会学家鹤见和子认为,费孝通提出的小城镇道路是区别于西方现代化的另一种模式——与自身社会基础相适应的“内生型”城镇化。城镇化一般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由于城市扩大而导致的非农业人口增加,被称为自上而下的城镇化,或者外向型城镇化;另一种则是由本地的乡村中心演变为镇并逐步扩大成长为城市,称为自下而上的城镇化,或者内生型城镇化。社会学家们认为,内生型模式虽然在速度上比外向型缓慢,但它与社区原有的社会经济环境结合在一起,强调各个地方社会在现代化、工业化道路上的自主性,因此这种城市化会更均衡、更稳妥。
有意思的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中国经济实际上走上了一条“外向型”道路。这种外向型经济是从引进外资、技术与原材料,经加工后再出口,利用中国低廉的人力资源发展经济。从珠江三角洲“三来一补”企业萌发,到90年代,这种外向型经济已经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整体战略,“小城镇道路”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过去的事物。
伴随经济高速发展而来的是城市化的突飞猛进。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20多年间,中国城市在空间上扩大了3倍,城市人口首次超过乡村人口,城乡社会结构发生了历史性转变,中国已经由传统的农业国迈向工业化国家。
但在城市化率增长的背后,对外向型经济的依赖也导致了结构性的不平衡。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张江华分析,一方面是带来大城市与小城镇发展的不平衡。尤其是2000年以来,特大城市数量增加很快,大城市数量略有增加,中小城市和小城镇的数量都有明显减少。这是因为外向型经济通常由国家与地方政府主导,工业区也因此在政府直接控制的区域,通常在首都或者省会,人口也随之向大城市集中;另一方面是导致本土农民被城市化排斥。外向型经济是由政府与外来资本主导的,在这一过程中的城市扩张实际上伴随着本土农民的边缘化。农民不仅会失去土地,也无法进入和融入在其原有土地上新建的企业,保留的“城中村”也成为城市内社会问题集中的区域。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农民虽然在身份上已经成为城市的市民,但在实质上并未完成向市民的转变,更别说在中国还存在严重的人户分离问题。
某种意义上,如今的“新型城镇化”政策又回到了上世纪80年代的小城镇道路上。虽然30年之后的大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最基本的问题并未改变,仍然是“人的城市化”——农民进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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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编助理、三联人文城市奖总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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