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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疑1 |《历史》与中国的《春秋》、《史记》如何比较?

作者:任軍鋒

2019-08-08·阅读时长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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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讲中,任军锋老师将选取部分听众的留言和问题进行答疑。他将着重回答:希罗多德《历史》与孔子《春秋》蕴含思想有何异同?它与司马迁《史记》的地位如何比较?民主制与帝国主义矛盾吗?寡头制、君主制、民主制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希罗多德这种不符合真实历史的记载,会对研究历史造成干扰吗?

答疑1 |《历史》与中国的《春秋》、《史记》如何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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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雅典为何被称为帝国?

这个帝国不是指雅典的政体,雅典是民主政体,说它是一个帝国,主要是从它的影响范围、控制范围而言的。

最初提洛同盟是针对波斯帝国的,后来提洛同盟由雅典占据主导。同盟的金库在提洛岛,所以称为提洛同盟。在公元前454年左右,伯里克利把同盟的金库迁到雅典,据说帕特农神庙就成为同盟金库的所在地,这就可以看出雅典的控制范围。所以说雅典是一个帝国,是在这个意义上而言的。它在外交上,在影响范围上是一个帝国。它对同盟国有控制,定期提供捐款给同盟国,还有的通过提供舰船,有的提供兵源等等,有着不同的控制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雅典它是一个帝国。

大家看一下希腊的地图,《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彩色地图,其中东地中海,尤其是爱琴海,几乎成为雅典的一个内湖。说它是一个帝国,就在这个意义上来讲的,而不是指雅典内部治理的政体。

2. 希罗多德《历史》与孔子《春秋》蕴含思想的异同?

首先我们从孔子《春秋》来看,它主要是讲内政、外交,这和希罗多德的《历史》有某些相似的地方。《春秋》是孔子编订的,背后有儒家的传统贯穿在其中。有关的政治事件,大多数情况下背后都有君子曰,君子曰就涉及到对政治事件的评价,政治家是否应该这么做。这是《春秋》所呈现的中国传统政治与道德之间的内在关系,这两者之间是相互嵌入的。可以说在中国政治传统里,政治有很强的道德主义,包括修齐治平,内圣外王,从儒家士大夫内在的德行的教育,最后到统治,道德和政治是一贯的。所以一直到现代,中国人对政治都有很强的道德主义的色彩,包括现在我们政府、单位的领导,不仅对他有职业的要求,专业技能的要求,而且对他个人的道德也有比较高的要求,比如先锋模范带头作用等等,这就涉及到中国的传统。

《历史》里边所呈现的关于西方的历史,我们从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来看,最终带有很强的对政治的关注,尤其是修昔底德。希罗多德对道德有关注,但他的文本给我们的印象是:道德的,包括神的这种约束,都越来越处于式微的状态。尤其是从希罗多德到修昔底德的转变,非常强调力量、霸道,也就是权力的作用。他发现无论是道德还是信仰,这些对政治家的约束都是非常靠不住的,尤其是修昔底德的文本里面非常突出这一点。

从《历史》的文本里也能看出来,神的力量已经开始遭到怀疑,但是希罗多德通过文本还在强调报应、神的潜在的影响,比如说人不会长期交好运的,君王在顺利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节制。但是希罗多德的《历史》总给我们呈现出来历史的循环,人的理性力量的局限性,还有外在的神力、报应,对人外在的约束也是靠不住的。

这也体现在后来西方大传统里,与哲学传统相对应的政治传统非常强调力量。一直到后来15、16世纪,马基亚维利和霍布斯对政治的认识,达到了一个让中国人在道德主义的层面上很难接受的层面,即非常强调权术政治背后赤裸裸的权力、霸道等等。

3. 《历史》与司马迁《史记》的地位如何比较?

当然你可以说司马迁《史记》在中国的史学传统地位,与希罗多德《历史》在西方的著述传统、思想传统中的地位可以对应。但是我们前面也提到了,司马迁《史记》有官修史书的成分,而西方的历史,从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到罗马历史,罗马历史和官方的关系更加密切,但是它依然没有建制性的官修史书的部分。

在中国传统里,历史始终是政治的一部分。“经”和“史”,“经”对应的是西方的哲学,而中国“史“的传统,是和“经”互为表里的。它一方面强调政治的实践,另一方面又讲究历史的实践背后蕴含着怎样的道理。而且很多“经”必须是不变的,无论是君王还是士大夫都需要遵守的。

而在西方传统里,没有一个很强的官修史书的传统。尤其是经过伯罗奔尼撒战争,政治和哲学最后分道扬镳。后来到古典晚期,信仰与政治,凯撒与基督教之间对立。所以在西方,从古典的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对立,到后来上帝与凯撒之间的对立,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也就是说它们内部存在着非常紧张的关系。

在中国传统里,这两者之间始终是一个相互嵌入的关系。政治和哲学,在中国古代对应的“经和史”,它们是互为一体的。另外是对君子的教育,君子最后要从政,在中国传统里边政治和哲学是相互嵌入的,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到后来像梁漱溟先生讲的,中国传统始终是政教合一的,相对西方基督教意义上的“教”,中国的“教”是教化的意思,也就是说教化和政治始终是连在一起的。而且几千年中国传统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根本的结构性的改变。

4. 历史的动荡对人们的心理有何影响?

这个问题有点模糊,但是我大概感觉你的意思是人心的秩序和政治的秩序之间的关系。这在后来柏拉图《理想国》里有非常仔细的讨论,包括亚里士多德也是。伦理学和政治学是互为表里的关系,人心的秩序对政治很重要。人心开始乱的话,最后会推动政治秩序走向乱局。而政治秩序的紊乱,包括一个城邦内部的党争等等,不遗余力地争权夺利,背后折射出来的也是人心的紊乱。所以中国传统里面非常强调安顿人心,无论是教育,还是统治者,都是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安顿人心。

在西方传统中,宗教包括早期的非基督教,异教、多神教,都有安顿人心的成分,在古代的传统里认为这是政治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对人性的安顿、对人心的教化,都是政治意义的部分,在柏拉图那里叫教育,是政治的一部分,从属于大政治的概念。我们现在理解的政治是非常狭义的,主要涉及到政府的公共政策、权力等等;但在古代,几乎所有的方面都和城邦、国家、政治连在一起。

5. 民主制与帝国主义矛盾吗?

是矛盾的。雅典要经营帝国事业,但是外部面对斯巴达威胁,尤其是迫在眉睫的战争,雅典内部的民主制恰恰是一个比较麻烦的事情。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公民大会的讨论,而且公民大会经常会成为党派意见的秀场,大家都在争夺民意,所以很难形成一个独立的决策机制。这在修昔底德的书里有非常详细的描绘。

我在《伯罗奔撒战争史》一讲里面讲到,民主与帝国、内政与外交之间的矛盾其实在伯里克利时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在修昔底德书的前两卷已经呈现出来。在伯里克利去世之前,这种民主制,群情激奋,民意的波涛汹涌,以及对外迫在眉睫的战争,即斯巴达的威胁等等,处在两者之间,让伯里克利疲于应付。伯里克利去世之后,雅典的政坛陷入泥潭,党争非常激烈,大家听《伯罗奔撒战争史》会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

6. 寡头制、君主制、民主制的本质区别是什么?

这涉及到几个概念,对此我们讲《理想国》的时候会展开。《理想国》讲到君主制或者贵族制,即最优秀的那些人,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做统治者,柏拉图认为这是最理想的政体。而君主制或者贵族制,在柏拉图当时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留下的政体,柏拉图说只有四种,都是比较差的:一个是斯巴达政体,接下来是寡头政体,民主政体,最差的是僭主政体。每一种政体为什么差?他都有非常仔细的比较,大家可以留意我们后面讲的《理想国》。

到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里边,他把政体分为六种。他根据的是什么标准呢?一是根据统治人数来区分政体类型:一个人统治叫君主制,少数人统治叫贵族制,而多数人统治叫民主制,这是三种政体。

亚里士多德的第二个标准是,如果这个政体统治的目标是一部分人的利益,无论是一个人的利益,少数人的利益,还是多数的利益,都是城邦一部分人的利益,这种政体就是一个变态政体,不是一个正态政体。比如说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这是正态政体。而变态政体是统治者为了私利来统治的,与君主制对应的是僭主政体,与贵族制对应的是寡头政体,与民主制对应的是暴民政体,三正三变。

在希罗多德《历史》里,有一个关于政体的辩论,即在波斯宫廷里大流士篡权之后关于政体的辩论,就是政体类型学的一个翻版。这是希罗多德把希腊人关于政体问题的分类挪用在波斯宫廷里边,我们当时说这有很强的对希腊本身的观照。当然希罗多德有很强的对雅典民主制的反思,比如说民主制,它往往成为经营帝国事业的一个掣肘力量。这是值得反思的。

7. 希罗多德这种不符合真实历史的记载,会对研究历史造成干扰吗?

站在希罗多德的立场上,他讲历史是带有很强的探寻事实真相的目的。希罗多德意义上的历史,和我们现代历史科学有一些关系,但是区别也是非常明显。现代历史科学,它的目标是恢复所谓的历史本来面目。但所谓的历史本来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仅仅是事实?但是,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当事者会讲出不同的版本,甚至相反的版本?大家可能有切身的体会,比如说一个单位发生某个事情,同事或者其他单位外的人都在传,网上也在传,但是这个事情从一个口传到另外一个口,很快就变形了。

所以其实希罗多德意义上的历史是实证主义的,他似乎在追溯、在讨论:为什么这个事情我们要听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版本要相互对勘,哪一种可以理解,哪一种是可以符合人之常情的,当然也有部分推测的成分在里边。所以这就是一个比较麻烦的事情,几千年来人关于事实和真相的描述,涉及到人本身的关于事实的观察,可能观察的角度都受到局限。这是一个关于历史的认识问题。

另外一方面,在古代的著作家看来,所谓的真实有两层含义:一是我们历史科学意义上的真实,也就是那件事是哪一年发生的,具体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谁参与的,这些人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等等。另外一个就是文学的真实,也就是“诗性的真实”。古希腊人非常强调这一点,包括希罗多德的文本,戏剧的文本,还有修昔底德文本里大量的演说词,是作者替当事者创作的。

按照我们现在的标准,他们是在伪造事实。但是在古代人看来,用亚里士多德的眼光看,它是诗性真实的。也就是说在历史上,虽然这场演讲、这场辩论没有发生,但是它让人感觉是真实的,在这个时刻它就应该这么发生,只有在这种场景下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这种诗性的真实,反而是他们非常强调的,无论是戏剧文本、历史文本、哲学文本,诗性的真实带有很强的教化作用。也就是说希罗多德意义上的历史,还有修昔底德后来的《伯罗奔撒战争史》等等,它们带有很强的对当下的关照。

这些故事讲出来会对当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对人的心灵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就涉及到著述,比如说希罗多德对历史本相的考证。你可以想象一下,希罗多德掌握了大量的历史故事,但是他对这些历史故事绝对有筛选,而且希罗多德在他的《历史》文本里,讲了很多的类似的话:这个事我知道,但是我这个时候就是不说。因为他觉得这个事讲出来是不好的,会对年轻人、对读到他著作的人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就避开了。

这其实很像我们中国《二十四史》里“避讳”的传统,我们传统对“避讳”的理解是:这些人迫于权力的压力说谎话,其实这种理解是非常表象的。他们有很强的“这个东西说出来会产生什么样结果”的考虑。后面大家会读到《理想国》里涉及到对护卫者的教育:应该用什么样的故事来教育年轻人,是用那些英雄的故事,那些高贵的故事来教育年轻人、还是用那些乌七八糟的、那些争权夺利、很上不了台面的一些故事来讲给这些年轻人听?所以《理想国》讲得很清楚,必须把那些下三滥的故事剔除掉。

这与我们现在很相像,比如说我们父母给孩子讲故事,肯定不会讲那些下三滥的故事。为什么要给年轻人讲那些英雄的故事呢?比如说我们正史传统里讲那些伟光正、高大上的故事,其实和这有很大关系。所以对这个传统,我们要有一个更加深层次的内在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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