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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不容已」

作者:孙歌

2019-11-13·阅读时长1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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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年仲秋,应中国美院的“《野草》计划”之邀,我在杭州开设了一次细读《野草》的讲座。原本只是为了讲座而重读这部经典,不料想这次重读却激发出不期然的收获,让我此前的鲁迅理解中那些难以表达的感觉获得了初步的轮廓。

《野草》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占有特殊的位置,这一点已经被很多先行研究所关注,并引发了众多的讨论。在重读这部特异的作品时,我暂时放下了先行研究中那些充满魅力的解释,试图让自己赤手空拳地闯入鲁迅精神世界的深处。我所依赖的,仅仅是算上序言在内的二十四篇作品,以及鲁迅的若干其他作品之间的“互文性”—它们之间潜在的相互补充、相互诠释的功能,使得难以理解的每篇独立作品变得更加丰满充盈,引导着我摸索进入《野草》这座迷宫的路径,尝试面对鲁迅深厚而敏感的内心世界。

《野草》没有在常识意义上写作,所以也不能在常识层面阅读它。鲁迅为自己确认的“战斗”与“复仇”的主题,都不是日常生活的直观经验可以理解的内容;而他的希望与绝望的情感,由于其达到的深刻程度,也超越了常识的范畴。毋宁说,《野草》恰恰挑战了常识经验,打碎了常识经验,并由此打造了一个新的感觉空间。

在这个新的感觉空间里,《野草》首先挑战了人们对于“黑暗”的想象。为了进入《野草》的文脉,需要自觉搁置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那些通行的感觉,不带既定观念地阅读。只有在这种时刻,每个人内心或多或少都拥有的那种对于人性的洞察力才会突然迸发,于是,鲁迅的作品群便突然向我们展示出进入它的途径。

二○一九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按照人类对于整数的偏好,有不止一个厚重的日子需要纪念;其中的五四运动,以整整一百年的时间积淀,迫使我们思考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思考我们这些后来者的历史责任。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的中坚力量,为这个立体的多面向的思想与文化革新运动,提供了一层无法遮蔽也无法取代的底色,它的功能并不仅仅在于引导我们进入那个时代的是是非非,更在于让我们以鲁迅特有的危机意识为向导,重新进入中国思想曲折的历史脉络。在那个断裂与重生的年代,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成为一个象征符号,象征着晚清以来一系列政治与社会变动进入新的历史阶段,象征着其后一系列思想与文化上反帝反传统激进意识形态的兴起,也象征着历史转折期不可避免的迷茫与纠葛。

鲁迅登上文坛伊始,就没有与时代的最新思潮同步。尽管他并不反对各种新思潮的兴起,而且在声援新思潮的意义上,对旧传统中延续到现代的陋习进行了决绝的批判,但他却一直与不断起伏消长的新思想、新流派保持着距离,没有充当引领时代潮流的风云人物。五四运动勃发、反日情绪高涨的时候,鲁迅却着手翻译武者小路实笃;文学革命旗帜高扬的时刻,鲁迅却还在北京绍兴会馆里抄古碑。但是正如竹内好所言,这位没有扮演先驱者角色的思想者,却成为与历史共生的见证者。或许正是鲁迅与时代先驱者们的这种思想“错位”,才使他得以承担非他莫属的历史重任。这个重任并非直接改变历史,借用鲁迅的说法,是为历史做证。

鲁迅痛心疾首于中国人的健忘,是人所共知的。没有健忘的习性,就没有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的健忘正符合“造物主”的意图,造物主“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鲁迅这篇《淡淡的血痕中》,揭露健忘的怯弱者“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的苟活状态,同时呼唤着叛逆的勇士:他“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

鲁迅虽然如此书写,却并未把笔下勇士“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的豪迈事业作为自己的使命。鲁迅知道,这是“地火”喷发才能创造的局面,绝非文坛能够胜任的事情;他一向认为诗歌并不能换算成炮弹,不赞同文人的大话和高调,但是他一生坚守文坛,并不曾因为自己的文字不能直接改变现实而有一丝懈怠。鲁迅坚信,诗歌不能成为炮弹,但是却拥有炮弹没有的功能,那就是拒绝各种形式的遗忘,在不断地与阿Q式健忘搏斗的过程中,为历史与人类做证。

为了记得深广久远的过去,每个时代都要留下证言,在中国这样有漫长史官传统的国度,历史上有操守的史官都需要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而写史。写史,难就难在“写实”并不是摹写经验事实,它不仅要记录历史事件的真相,而且要记录历史脉动的“表情”。而无论“真相”还是“表情”,都不是固定的存在物,它们不但因观察者而异,而且总与不可视的“意义”缠绕不清。没有史家独特的眼光与感受力,写史就会流于记录通行的认识,甚至趋炎附势。以史家的勇气和创造性,在同时代史中客观地进行遴选和书写,这才是为历史做证—到《史记》的时代终于定型的这个写史的传统,从一开始就直面“真”和“伪”的问题。鲁迅并没有以历史学家书写历史的方式做证,但是他却深刻地领悟着历史表情的个中三昧。他知道,为历史做证绝非易事,但历史也绝非只由枪炮与权势构成。在真伪的问题上,文人之间的较量不亚于残酷的战争,然而却远比现

实中的两军对垒更难于辨认。为历史做证,因此也就意味着在文字的世界里留住真言,揭露伪证。

鲁迅为历史做证的自觉十分强烈。《野草》的“题辞”中明确宣布:“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如果把《野草》视为一个时代的证言,那么,我们从中能够读取什么样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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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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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北京大学访问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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