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学时候，在我伯父家寄宿，伯父骑辆三轮车出去卖书，都是些很便宜的盗版书，就是我们走在路上看到摊子上卖的那种。书堆了一个房间，我放了学，就呆在那个小间里翻书看。翻到厚厚一本《宋词选》，随手打开就是秦观的《点绛唇》：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读来感觉很美，但又说不出来这里面说的是些什么，恍惚迷离。

那时候正喜欢读华丽的辞藻，也喜欢用些虚华的辞藻在日记里堆砌自己空白的情感，似乎唯有如此，方能证明自己的深情专一。继续翻看，那些缠绵悱恻，艳丽动人的文字，读得我春心荡漾，浮想翩翩。接下来偶然的一次相遇，让我终于找到了寄托。那是个秋天开学的日子，阳光明丽，校园里三五成群的同学在热烈说着暑假里的故事。我和班上几个同学说得正起劲，不经意抬眼一看对面一群女同学，整个人猛然被什么抽离了去，变得很轻很轻，忽的一下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隔开了这个热闹的现实世界，那里只有我和她，多么熟悉，笑靥如花，阳光跳跃，细绒绒的毫毛，散发出细微的光亮，多少年来定格在哪里，等我今天来确认。同学猛拍一下我的肩膀，怔的一下不知所以，等回过神来，世界又是闹哄哄的，我赶紧搪塞开来，唯恐漏了自己的秘密。那是个穿水红色上衣，白色裤子的女孩，笑起来有个小小的酒窝，眉毛似乎也会笑，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应该是个阳光的女孩，也许那时我是个有点自卑的人，所以喜欢那种灿烂四射的美。这种相遇注定了是单相思，没有表白的喜欢。在这种喜欢里，多的是自己美好的幻想，一次次幻想着见面，见面了又说些什么，一句话斟酌来斟酌去，把那个人想象得无比的真切，就在眼前，多么动人，有时感动得自己都要流泪了。又一次次幻想和她擦肩而过，她嫣然一笑，遗憾着就那样过去了，没有交点，于是又沉入深深的自责，责问自己为何就不勇敢点，又给自己找许多借口推脱，进而想象到她的主动的种种情况，然后陶醉不已。若干年后，读贾平凹的小说，里面有首小诗《单相思》：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匙/打开我的单元间。

乱红如雨，很美的经历，可终究是不记来时路，没有结果的遗失了。这样的感情是不是留给自己的只有懦弱，我看并不是。至少它带给我的是丰富、细腻的情感体验，它让我懂得推心置腹，以心换心，懂得去怜惜，去体察另一颗敏感的心灵世界。

去年逛旧书摊，淘到一本秦观的《淮海词》，一首首多过去，内心一次次触动。

秦观词的世界里，大部分是那种恍惚飘渺柔软的情感世界，一般的人很难捉住，因为它并不像实实在在的物件那般硬邦邦的。如《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袅袅的香烟升起，不绝如缕，相思比他还要长还要曲，又有谁懂？百无聊赖中，楼头依栏，那个曾经携手看花的人，已做天涯客，叶落秋深，南飞雁断，等不来负心人的一封字。我们也曾经这样痴情过，可是许多人到末，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干脆无情，游戏感情。这是因为不懂得这首词里的怜悯之心。正如任是无情也动人，关键是动人，因为曾经动了自己，就应好好珍惜，《南乡子》有感而发：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首词我们也许不需要去考证他究竟写的是谁，但有一点，我们年少的时候肯定也曾画过某些人，至少在心里画过，往事已心酸，发生了什么，早过去了，重要的是，就像《画心》里唱的“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

佛家说人生是苦，苦的类别多，除了生老病死，其中一大苦是爱别离苦（与所爱者离别之苦），《江城子》写道：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小时候，我去姑姑家做客，住上十来天，家里人要我回家，因为姑姑待我很好，舍不得走，心里很是惨淡黯然，回到家要过好几天才缓过来。可是等到我大了，却一天都不肯在她家住了，人心是多么地善变。道理转到男女之间，也同样，也许我们某个时候舍不得某人，可是时过境迁，或许就放下了，终于化成黑夜里的一片幽梦柔情，有什么不好，看《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人离去，通常深的思念带有点恨，不过这恨也还是如芳草，柔情绵绵，一路的相思，一路的青色希望，希望某个人就在青草的一端，正一路一眼一眼地也望过来。可是，漫长的等待等来的是空，是落寞，曾经的欢娱，给眼前的雨天，落花，那一声递一声的黄鹂一反衬，一种更深的孤独与内心的荒芜弥漫在心间。“新欢易失，往事难猜”（《满庭芳·碧水惊秋》），一点点的“风摇翠竹”，也“疑是故人来”，猜和疑，这是怎样的苦苦煎熬，几百年后，纳兰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道出了多少人的期待，没有猜疑，只有初见时的欢喜，多好，可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终于秦观也忍不住，写下了千百年来最深的孤独——《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春山，为谁留下潇湘去。

人生若是一种旅途，那么最温暖的也是两个人相遇的故事。可是相遇的人一旦离去，那种飘零无依的孤旅显得更加凄凉。这首词里整片都是凄婉迷离的景象，迷雾，昏蒙的月色，料峭的春寒，杜鹃的啼血，朱红的斜阳，纵有万般情愫，可是重重叠叠的万水千山阻扰，这个万水千山我甘愿认为是那个人封闭拒绝的心门，心门不开，又寄何处？

杜拉斯在《情人》中写道：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或许那个人是一个虚幻，我们需要的不过是经历万水千山后那种沧桑的懂得与怜惜。秦观素被人呼为“山抹微云君”，是因为下面这首写尽沧桑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灯火里的黄昏，有多少旧事望断，沉默的心正如西坠的残阳，《沁园春》里写：“相忆事，纵蛮笺万叠，难写微茫”。难写，毕竟秦观写下了，引来几百年后的我们几多感慨唏嘘。沧桑历经，终于有一日，“疏烟淡日，寂寞下荒城”，只有无边的空旷，安然。

李清照在《词论》里说：秦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专主情致是对得，故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每一个人的情感史都是一部故实，又何必借助那些典故，后面几句话，不是很妥当，贫家美女自有自然的美，又何必东施效颦，刻意富贵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