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39*****428
2020-05-02·阅读时长9分钟
穷
穷人是老舍的身份。老舍的前半生深深烙着一个“穷”字。
1899年2月3日,老舍出生在一个穷旗兵的家里。刚出生时,母亲就昏死过去,多亏已经出嫁的大姐及时赶到,把他揣在怀里才免于冻死。那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也是狗年。姑母给他起了个外号“小狗尾巴”。他的父亲姓舒叫舒永寿,因临近春节,便给小儿子起了个名字叫舒庆春。
老舍后来说:“我的父亲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负有保卫皇城的重任,每月才不过3两银子,里面还每每掺着两小块假的。”大清入关200多年,到了他出生的时候,已是国运颓废,下层旗兵多已沦为赤贫之家。老舍就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中,他上面还有3个姐姐、1个哥哥,母亲生他时已经41岁,父亲的钱粮只够勉强生存,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1935年盛夏,老舍先生在北京一处荷花池边小憩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他父亲死在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是舅舅家的二哥回来报的信。舅舅家的二哥也是旗兵,他败下阵来,路过那家粮店,进去找水喝,正巧遇见了老舍的父亲。攻打正阳门的八国联军的烧夷弹把老舍父亲身上的火药打燃,全身被烧肿,他自己爬到这个粮店等死。二哥见他的时候,他已不能说话,遍身焦黑,只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的布袜子交给了二哥。后来父亲的衣冠冢中埋葬的就是这双袜子,这时老舍不足两岁。
老舍在《我的母亲》中写道:“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的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父亲死后,养家的重担都压在母亲身上,她靠为别人洗衣服换取微薄的收入。生活的艰苦,老舍耳濡目染。他后来在小说里写到洗袜子的情节:“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买卖地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去饭。……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她瘦,被臭袜子熏得常不吃饭。”
老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到了三伏天,夜里下雨,全家只能在屋里坐到天亮,害怕被坍塌的房子埋起来。冬天则八面透风,白天连水都会冻在缸里。至于吃,一天通常只有两顿饭。老舍后来在《勤俭持家》一文中提道:“像我家,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辛苦一年,才勉强吃上一顿饺子。老舍没有玩具,只有撕棉花玩。小说《牛天赐传》中,少年牛天赐的玩具也是棉花。
老舍的一家,祖辈都是文盲,到他这一辈,哥哥姐姐也从没念过书。一个很偶然机会,他受善人刘寿绵的资助上了私塾和小学,随后又考上了中学和北京师范学校。嫂子卖了两个结婚时的箱子才凑齐了10元钱的入学保证金。6年后,不满19岁的老舍从师范学校毕业,被派到方家胡同小学当校长。
▲老舍在北京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家——“丹柿小院”
在中国近代作家群体中,老舍是少有的穷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围并与之来往的,也多是在贫困中挣扎的毫无希望的下层百姓。对贫穷的刺痛感,是他体验世界的起点,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老舍说:“在精神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旗人
旗人,是老舍的第二个身份。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作为满族的旗人也成了和统治者一起被驱逐的对象。底层的满族人,受到了冲击。老舍在新中国曾经说过:“辛亥革命呢,又有点笼统地仇视一切满人。”话剧《茶馆》中也有“旗人也是中国人”的话,说出了普通旗人心里的委屈。他们爱国,他们不满朝廷的腐朽,但他们却在清王朝覆灭后承受着委屈。
辛亥革命断了旗人的生计,京城里大部分满人跌入贫民阶层,一部分当车夫、茶坊、裁缝、木匠、巡警。更可怜的,便是始终没有找到职业的一群,他们四处流浪,敲着小鼓收废品、沿街捡破烂、行乞、摆茶摊儿,还有一部分沦为妓女。就像话剧《茶馆》中松二爷的叹息:“想起来啊,大清国未必好。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在小说《小型的复活》中老舍这样描述自己:“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他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安全感。
1949年前,老舍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满族身份。30年代中期,在自传体小说《小人物自述》中给父亲的身份是“在外做生意”,“死在了外乡”;40年代在回忆文章《我的母亲》中依然只是如此简略,“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中学时代的老舍,内心忧郁而孤独,是个悲观主义者。
舒乙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老舍先生在解放前不大讲自己是满族人或者旗人,这主要是受辛亥革命的影响。他觉得他的祖先,主要是清朝末年的满族统治者,给中国丢了人,现了眼,很不光彩。”《茶馆》中有一句台词说:“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
“写家”
老舍的第三个身份是“写家”。
老舍19岁成为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3年后被提升为北郊劝学员。他做事认真,往往吃亏,但也不后悔。
1922年,老舍辞去了劝学员职位,不久后,他在西单附近缸瓦市基督教会受洗礼,成为基督徒。由此他结识缸瓦市伦敦会成员、燕京大学英籍教授易文思,为了学好英文,常常去燕京大学旁听课程。后来经易文思介绍,他前往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中文教师。
▲1926年,老舍在伦敦寓所。1926-1928年老舍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担任中文教师
在伦敦,急于掌握英语的老舍,开始大量阅读英国小说,把它当作外语学习的捷径。看得多了,便想自己也提笔试试身手。故乡风物,陈年旧事,就像一幅幅图画涌上心头。他想,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
于是他便提起笔,在异国开始写作。
老舍写作的师傅,就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第一部《老张的哲学》,便是仿照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玩票儿”的成分更大。然后是《赵子曰》。这两部小说都是他在国内当教师和教育官员时的所见所闻。随后,他又怀着对“国民性”的思考与忧虑,写下了《二马》。老舍最初的文学尝试都取得了较大影响,张爱玲就曾说,她是看着《二马》长大的。
1930年,当老舍回国的时候,已经是著名作家了。
从英国回来后,老舍先后在济南的齐鲁大学、青岛的山东大学教书,利用暑假的时间写小说。他为上课而编写《文学概论讲义》,大胆的反对中国“文以载道”的传统。他说:“为文的要件是由内心表达自己,不是为什么道为什么理做宣传。”针对二三十年代以政治为目的的革命文艺思潮,老舍更加大胆回应,不管宣传什么主义,文学都不应该伺候它。
这时候的老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自由写作者。
他对当时泛滥于文坛的许多粗糙生硬的“革命文学”与“普罗文学”都很抵触。他对革命文学不以为然。比如,几个捡煤核的孩子,捡着捡着煤核儿,便忽然喊起:“我们必须革命”,他不愿也这么写。他反对把革命青年写得十全十美,一举一动全为革命,为革命来,为革命去,像一座雕像那样。好是好了,怎奈天下没有这么完美的人。不管是革命文学,还是文学革命,核心是文艺,而不是革命。
上世纪30年代,老舍最大的苦恼是没有时间去写。就像“祥子”想要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老舍也固执地想当一名自由作家,但却不得不考虑养家的薪水。
为了决定是否辞职,他还专门跑到中国出版业的重镇——上海去考察一番。当时老舍为十几个刊物写小说,他的《小人物自述》就发表在天津的《方舟》月刊上。那是一本由生产“抵羊牌”毛线公司办的妇女生活杂志,主要内容是教授如何织毛衣、如何育儿。
上世纪20-30年代的文学“市场”,把几乎所有中国作家都变成了小说连载的“专栏作家”。他在抗战前的小说中,除了《离婚》外,都是先在文学刊物上连载,然后再出单行本,这样一部书至少可以卖两次钱。为了应付众多约稿,他不得不把长篇小说的创意拆散,写成短篇小说,由批发改为零售。
在热闹的30年代文坛,思潮与文学争论此起彼伏。老舍却置身事外,只做个旁观者。左右两大文坛领袖对他的作品尤其是“幽默”风格都评价不高,老舍也不在意,只是写了一篇《幽默的危险》聊作回应。
当时上海的左翼文艺运动已经声势浩大,北平的自由主义“京派”文人圈子又成一派。老舍却不属于任何一边。他是独立抑或孤立的,无党无门无派,既没有他巴结的对象,也没有谁表示要与他同气相求。相对而言,他更喜欢和出版家做朋友。良友公司著名出版人赵家璧,就是老舍往来30多年的好友。抗战结束后,他俩还合股成立了一家出版社——晨光出版公司。拥有自己的出版社,是老舍的理想之一,他甚至还安排自己的几个侄子去印刷厂当学徒。
▲老舍与夫人胡絜青的结婚照(摄于1931年)
似乎是故意表明姿态,老舍始终坚称自己是“写家”,而刻意与“作家”称谓划清界限。他从不把自己的写作看多高,而认为自己与粮店的账房先生是同等的“写家”,是个靠手艺谋生的人。
抗战爆发前他的自由主义立场根植于他的穷人出身——“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
穷有穷的好处,反倒使他更加独立。老舍疏离于主流文坛,不愿与谁为伍。这种精神状态,他后来称之为“独立不倚”。解放后,老舍悼念好友罗常培先生时说“独立不倚”的精神——“使我们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蹚浑水。”
国家与个人
1936年暑假前,山东大学受“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也开始了学生运动。老舍借此机会,正式辞去了教职。这次,他“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门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
从1936年7月算起,老舍的自由作家只维持了短短13个月。就在这段时间,他写出了《骆驼祥子》和《我这一辈子》两大代表作。到了1937年7月,抗战爆发,日军炮舰集结胶州湾,老舍不得不放弃自己刚刚营造起来的专心写作的事业,折回济南,又在齐鲁大学做了3个月的文学教授。到了11月,济南也待不下去了。因害怕被捉去做汉奸,他便拎了一只皮箱,告别了妻子儿女,开始了流亡生活。
当民族生存的问题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时,个人的悲喜就变得无足轻重,所谓闲适、幽默、自我,甚至忧郁、痛苦、焦虑,转瞬间一并解体。就像鲁迅在1936年所写的:“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所有一切生活(包括吃饭、睡觉)都与这问题相关。”
一切服从于战争需要,这在民众的眼里即属天经地义,在具备救国济世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看来更是理所当然。老舍当然也不例外。在抗战初期的武汉,他对臧克家说:“国难当头,抗战第一,我们不能老把个人和家庭挂在心上啊!”
他觉得,个人主义的想法太可耻了。1937年7月前,老舍是一个孤独的启蒙者,此后,他成为了千千万万救亡者中的一员。他从一个自由撰稿人,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实际负责人,向来只在文坛“边缘”弄笔的老舍,从此汇入喧闹人流,变成文坛上呼朋唤友的大忙人。
被改变的,还有写作。战争爆发后,他就停止了《病夫》和《小人物自述》两部长篇的写作和连载,全身心投入抗战文艺创作。老舍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他从来是单纯的小说家,连诗都极少写。而今,抗战需要什么,他就写什么。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就写大鼓书词。
1938年,夏衍执笔发出了题为《抗战以来的文艺展望》的“檄文”,艺术要为救亡服务,宣称仍坚持艺术至上者,在大众眼中要被判为汉奸。老舍、郭沫若等19名作家在这篇文章上签了名。
老舍的爱国精神经过抗战洗礼,升华为国家至上的思想,他的话剧《桃李春风》中,辛永年对儿子说:“在作战期间,一个军人应当什么也不爱,而只爱他的国家。”《四世同堂》在写到祁瑞全时说:“他是为国家做事的,他现在不应当再有父母兄弟与朋友,而只有国家。”
这些话也是老舍对自己说的。在抗战时期,他几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创作与艺术追求。他表示,即使耽误了一个中国的莎士比亚,他一点也不后悔。”
和那个时代很多作家一样,老舍暂时放弃了他艺术至上的追求。以笔为刀,一直写到了抗战胜利。
▲老舍于1949年初在纽约完成的小说《鼓书艺人》英文版
抗日战争胜利后,老舍客居重庆继续写作,期间收到了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赴美讲学。在美国,老舍又经历了怎样一个新的创作历程?在不同文化和价值观念的冲撞下,他的思想又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我们将在下一章节里,为您讲述。
撰文:李伟
注:本文内容改编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11期中发表的文章:
《人民艺术家老舍》,作者:李伟
《向左转:老舍在美国》,作者:李伟
《写家与新时代:老舍的“叛逆”》,作者:李伟
《荣耀与屈辱:老舍的最后十七年》,作者: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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