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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夜:为什么卡夫卡那么难读?

作者:苗炜

2020-05-28·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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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夜:为什么卡夫卡那么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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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晚上好,今天我们聊聊卡夫卡。

有一个美国电影叫《无语问苍天》,这个名字翻译得比较怪,原来的名字就叫《苏醒》Awakenings ,讲的是一个医生治疗强直性昏厥症患者的故事。这些患者的思维和行为都处于一种停顿状态,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医生是罗宾·威廉姆斯( Robin Williams)演的,里面一个病人,是罗伯特·德尼罗 Robert De Niro)演的,这个电影获得过不少表演奖,有的机构把最佳男主角给罗宾·威廉姆斯,有的机构把最佳男主角给罗伯特·德尼罗,有的机构把最佳男主角给他们两个人。这两个大影帝,一个演医生,一个演病人,到底谁更出色?你可以自己找电影来看一看。

几年前,我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一个段落,是医生讲解这些病人眼中的世界。这些病人整天昏昏沉沉的,好像处在半梦半醒之中,病因是大脑中缺乏神经递质多巴胺。那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他们对外界的刺激没反应呢?医生读了一首诗,里尔克(Rilke)的《豹》——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留存。

他感到,仿佛只有一千条栏杆

而那之外便再没了万物。

这首诗有十二句,是里尔克在巴黎的动物园里看见豹子后写下的。这只豹子被关在小笼子里,已经有了刻板行为,就在笼子里转圈,它自己会不会感到眩晕呢?它看见笼子外面是什么样了吗?读这首诗的时候,电影变成了豹子的主观镜头,栏杆,栏杆像网格一样,栏杆后面模糊一片,那个镜头就像是这首诗的音乐短片一样,用视觉语言展现了这首诗。我以前读过这首诗,没啥特别的感觉,但看《无语问苍天》这个片段,完全惊呆了。我想象过刻板行为的豹子,但从来没想过,换成豹子的主观视角,它看到笼子和铁栏杆,该是什么反应。它不停地转圈,那些栏杆外面的游客、树木乃至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栏杆,只有阻挡它的东西,它眼中的世界只有这些阻挡他的东西在变形,那些病人看到的世界也是这样,所以他们无法对外界的刺激再做出反应。这个视角的转换太棒了,你打量动物园里关着的豹子,会换成它的视角吗? 

▲卡夫卡

好,我们先把这个电影放在一边。看一眼卡夫卡的肖像,随便哪一张,看完了有啥感觉。我看卡夫卡的照片,总觉得冷,骤然就凉了一下似的。他那模样比较瘦弱,脸上好像有点儿愁容,我们知道他后来死于结核病。可以说他脸上带着一点疾病和悲伤的意味,这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他的肖像的确不是一个健康的样子,不是快乐的样子。他肯定是有点儿压抑的样子,你看着他都会觉得压抑。我们想一想,他看见什么了?他为什么显得那么压抑?

卡夫卡有一个很强势的父亲,有一个不得不干的工作。他害怕他爹,也不喜欢去上班,一辈子也没结婚,四十一岁就死了。死后留下的作品,让他成为世界顶尖大作家。他写了啥呢?我们以《变形记》来说,这个小说就写了两件事,家庭和工作。谁也逃不开的这两件事。即便你没读过《变形记》,你可能也知道这小说说的是啥,就是一个人叫格里高尔,有一天早上变成了一只甲虫。小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他一看闹钟,哟,六点半了,平常闹钟都是四点就响,平常都是坐早上五点那班火车去上班的啊。现在都六点半了,下一班火车是七点的,要赶上七点的火车就得赶紧的了,我已经迟到了。可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他起不来。于是,公司的行政主任来了,看看他是不是在家装病,是不是携款潜逃了。行政主任说什么呢?嘿,你在公司的地位并不稳固,公司对你的工作不是很满意啊,现在虽然不是旺季,但你一个季度没开张实在说不过去。屋里的格里高尔,变成虫子没法下床,屋外的行政主任在训斥他。等主任看见他的状况,格里高尔可不指望从他那里获得同情,他想的是,坏了,我的工作保不住了。

这是一个好的工作吗?不是。我们看格里高尔怎么说他的工作——我怎么选了个这么苦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在路上奔波,这些业务上的事比起家里的事要烦心得多。最要命的是,要承受旅途劳累,担心赶不上火车,吃饭没有规律,伙食又差,不可能有个温馨、持久一点儿的伙伴关系。

这就是我们常见的工作状态,通勤时间长,经常出差,但好在收入还可以。格里高尔的工资要养活父母和妹妹,家里还有债务,也靠他还。所以,工作就是为了挣钱,工作没了,就没钱了。这是最可怕的。小说中,这家公司有听差的,有秘书主任或者叫行政主任,有经理,有老板,这就是公司中的等级制,或者叫科层制,或者叫官僚制,这是一种组织制度,也是一种管理方式。德国的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分析过这种官僚制,资本主义强调理性和效率,消除管理中非理性、非科学的因素,才能保证组织高效运转,公司要劳动分工专门化、权力等级化、高度制度化。韦伯担心,这种模式下的自我会被改造成官僚化的人,依赖于一个外在的秩序工作。我们只要在公司待过,就会很熟悉那套运作方式。你入职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谈工资待遇,慢慢盼着升职,什么P7、P8啊,什么17级、18级啊,数字代表着权力的层级,华为、阿里巴巴都是这样。等你到了高一点儿的位置,你就要盘算怎么管理手下了,如果你为人和善,不愿意压榨员工,不太好意思给手下压力,那你就不适合做管理工作,像我这样的,就不适合管理。其实你听这个词,“手下”,李总,这事你让你的手下来一趟,你如果听到手下这个词就不舒服,那你不太适合在公司里干。你如果听到这个词没什么不舒服,那你已经被制度化了。

怎么才能在公司干呢?你得变成一个“公司人”,你得去读一个工商管理学硕士(MBA),学管理,背着一个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书包,没事儿跑跑马拉松,这样你从身体上、心理上,就更适合职场上的竞争了。卡夫卡为什么不爱上班,郁郁寡欢,四十一岁就死了呢?就是因为他看出了工作的荒谬之处。马克斯·韦伯是怎么说职业人士的呢?他们要过一种禁欲的生活,避免一切淫乐,不能不劳而获,也不能夸富,要谨慎地、受理性控制地生活,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行为要有条不紊,还有,避免贪恋尘世之繁华,也不贪恋艺术或一己之情绪和情感。职业人士不能太感性,不要太受自己的情感和情绪影响,生意不景气,运营成本过高,你不敢裁人,担心员工被裁了没饭吃,那你怎么算是职业人士呢? 

My First Kafka 中的插图

by Rohan Daniel Eason

图片来自wired.com

要想在职场生活,你得有一个“铁笼”护身。“铁笼”,这也是韦伯的一个专用名词,我把它理解成一种金钟罩铁布衫。这是压迫性的不可挣脱的束身衣,防止你挣脱出来,是一个全金属外壳,把你本性的那一面遮盖住。要作为商业运转的一个零件去工作,你就得穿上这玩意。我们上班的时候都会穿所谓职业装,显得像个体面人,注意自己的谈吐,像个专业人士,好好工作,讨老板开心,盼着升值加薪,上下班花两三个小时,一年干五十个星期。卡夫卡看见了什么呢?他看见了这个无形的铁笼。他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每天打卡,下了班偷偷写小说,他看到官僚制、现代企业制度对人的压榨。《变形记》写你变成了一个虫子,不能去工作了,其实你不去工作了,就变成了一条虫子,家里人嫌弃你,最后你死了,家里人才高兴起来。《变形记》非常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他把工作和家庭生活这两件我们活着最重要的事,给写得这么悲惨和可怕。

当然,你可以说,没这么惨。工作还可以,有一帮同事挺好的,晚上还能一起吃一顿麻辣香锅,家里人对我也挺好,失业了家里人也会安慰我。是,同一个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卡夫卡看见了铁笼,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穿着束身衣似的,你不这么看,完全可以。你甚至可以说卡夫卡是一个病态的小说家,很对。你也可以说,他就是个精神病,也没错。他太敏感了,小神经太脆弱了,他害怕那些强壮的、高大的人,对,是这样的。所以,他的小说看起来太不舒服了。是,他的小说看起来很不舒服,甚至说,非常痛苦。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还可以忍受。他的长篇小说,比如《审判》,读起来更让人有强烈的不适。小说主人公叫约瑟夫·K,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说你犯罪了,要审判你了,你还可以过你的日子,但现在你是有罪之人。这个K也是个职业人士,在银行里当一个科长,比《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级别要高一点儿,他想要的是维持秩序,在一个组织机构里要取得成功,就要维持机构的秩序,接受其中的规则。被捕对他来说,就是无序状态,他想极力恢复到正轨上,可他找不到申诉之道。现代社会机构的一个特征是,你不知道管理者是谁,但避免不了和这个机构打交道,你被宣布为有罪,然后你就不会再认为自己是无罪的。

Trail-The End

by Jarmila Maranova

图片来自:jarmilamaranova.com

这就是一种所谓卡夫卡式的生存荒诞,小说家昆德拉,讲过一个真事来说明这种荒诞。一九六〇年代,在捷克,有一个工程师出国参加一个会议,再回到捷克,看报纸,发现报纸上有篇文章,说他在国外发表了不利于祖国的言论,他可能想要叛逃。工程师不干了,他没做这些事,找报纸伸冤,到组织部门反应问题,官僚机构说不清报纸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篇文章,可也不敢说你在国外就没发表过不正当言论,更不敢保证说你心里没有叛逃的想法。这位工程师越想越担心,最后,索性叛逃了。我们平常的生活可能没有这么荒诞,但你很可能会遇到荒诞的事,置身于卡夫卡的小说情景中。伟大小说家的伟大,不在于你是否认同他的想法,他的伟大在于他预先写出了你的生活。

昆德拉分析卡夫卡的《审判》,说卡夫卡写笔下K这个人物,给他的行动空间很小,写他的心理活动,都是即时处境的,此时此刻他该做什么,是逃跑还是接受审判?他的内心活动完全被他陷入的困境占据,任何超越这个困境的东西都不写。他的回忆,不写,他对别人的看法,不写,他有什么形而上的思考,没有,他的来龙去脉,不交代。

所以,我们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读起来很不舒服。我们平常看小说,总希望被作者引领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可《审判》这样的小说,就是把我们引领到牢笼里,就跟里尔克那个豹子似的,卡夫卡只写这个笼子中的豹子,不写它来自非洲大草原,它又怎么来到巴黎动物园,他就写困境中的豹子,豹子的刻板行为。所以,我们看他的长篇小说特别累,很正常。

你曾经处于某种荒诞的情景中吗?欢迎留言。

今夜推荐:

01《无语问苍天》

导演:潘妮·马歇尔

1990年上映

02 《变形记》卡夫卡


叶廷芳 / 赵登荣\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03 《审判》卡夫卡

文泽尔/译

 果麦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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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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