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潘若简，来自北京电影学院。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费里尼的电影世界。

《甜蜜的生活》

如果我们要评选在意大利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影片，费里尼1960年的作品《甜蜜的生活》一定是不能被遗忘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甜蜜的生活》几乎可以被看作是真正意义上意大利现代电影的开端。

当然，意大利的现代电影不是费里尼一个人所缔造的，还有很多他的同伴，比方说《甜蜜的生活》是1960年的作品，1961年安东尼奥尼伟大的《奇遇/L'avventura》在戛纳电影节上得奖。这一阶段，20世纪60年代的意大利电影进入到了一个杰作频出的辉煌时代。在所有杰作中，如果说我们要挑一部电影，能够特别清晰地描绘、展现20世纪60年代意大利人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是一个特别有代表性的作品。从创作上来讲，它也是一部达到极度风格化的作品。

▲电影《甜蜜的生活》海报

当然，很多观众在第一次看《甜蜜的生活》的时候会很懵，特别是对已经习惯了看好莱坞类型片、情节片电影的观众来讲，《甜蜜的生活》第一次放在观众面前的时候，会带来一个极度的晕眩感。为什么这么说？

一方面来讲，早期费里尼在和罗西里尼拍摄电影的过程中，罗西里尼对他的电影观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费里尼认为电影可以像文学一样自由，摄影机可以作为一只笔，当然这支“笔”不仅仅写文学，它可以绘画，它可以描绘音乐，它也可以具有文学的高度，甚至具有哲理性的思考。费里尼自己从来不愿意把他的电影往哲学性的高度去引，他仍然认为电影是对他生活的一种表达，用电影语言的特殊表达。

但是我们如果把摄影机理解为是费里尼的自来水笔，那么我们就能特别容易地看到，从《甜蜜的生活》开始，费里尼创造了这样的一个巅峰时代。所以，意大利的评论家把整个20世纪60年代用形容词来形容的话，就会说我们的生活是“甜蜜的生活”，当然这个“甜蜜的生活”本身又是一个特别具有讨论性的话题。我们说生活的甜蜜，它的蜜汁从何而来？在这个故事里，从《浪荡儿》就已经开始出现的叙事节奏，比如热闹的场景和孤独寂寞的场景衔接的一种节奏方式，在《甜蜜的生活》里达到了非常娴熟的程度，跟整个叙事情境紧密结合。

《甜蜜的生活》里的男主人公叫马切洛，他是一个小报记者。整部影片中，马切洛作为一个小报记者，每日在罗马的街头游荡，搜索各种各样的新闻，然后变成他可以谋生的报道。（《甜蜜的生活》在这里贡献了现在大家特别爱对狗仔队的说法——“帕帕拉奇”）那么，以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个影片所有的叙事线索，不是以一件事情作为故事的逻辑线索，而是马切洛在罗马街头游荡的视角。他今天看到一件事情，明天又看到一件事情，那么这些他正在经历的、观察到的事情和他内心的困惑、焦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了这个影片最后所描绘出来的现代罗马的生活。

所以，费里尼在最初说拍《甜蜜的生活》的时候，拍的是什么？他拍的是罗马的荣耀，拍的是民族的独特魅力，但是最后《甜蜜的生活》拍成了什么呢？从罗马这样一个城市看到了整个社会的侧写。他从一件一件互不相关的事情，最后连成了现代性城市的建设，而这个现代罗马其实不仅仅是罗马，它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因为现代的人在这样一个生存空间里，他要经历精神上的丧失，或者他要怎么面对新生活的到来。

费里尼在影片中用了很多惊世骇俗的表达方式，极其勇敢和惊世骇俗。摄影机如此自由，它的开篇是耶稣像被直升飞机吊着穿过罗马上空，然后记者马切洛坐在驾驶舱里往下看，底下是比基尼女郎。在这个开篇里，其实我们就已经看到一个古老的罗马——一个宗教的城市，一个具有神性之光的城市。它已经开始面对现代性的到来、世俗化生活的到来和享乐生活的到来。

紧接着，我们就会跟着马切洛从白天到夜晚，他要经历各种外部世界的喧闹和内心世界的犹豫和孤独。所以我们看到他选了好莱坞女明星的到来，万众欢呼，然后女明星的车在路上遇到迷途的羔羊。我们看到女明星白天生活光鲜亮丽，但是到夜晚的时候，她一个人在罗马的街头的时候，遇到孤独的小奶猫，在这一段故事里，我们会看到最光彩夺目的女明星的另外一面，生活当中繁华散尽之后的另外一面。

我们又看到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这个作家有完美的婚姻生活，完美的孩子，他似乎有一切完美的生活。马切洛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客厅里头高谈阔论，而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孩子杀死，然后自杀了。剩下一个遗孀什么都不知道，面对着疯狂的记者。所以，马切洛就像一双眼睛，在《浪荡儿》里摩拉德观察着朋友的生活，但是现在中年的马切罗观察着他周边的生活，他没有答案，他会看到封建迷信的神童附体，能够跟神交流的一刻，他也能看到特别热闹的酒吧里大家欢呼、唱歌、跳舞的那种享乐型的生活……他把现代的罗马和活在这里的每一个现代性的人的那种一面狂欢、一面孤独的分裂状态，整个铺陈在观众面前。

我自己特别喜欢马切洛和他的父亲，如果你记得《浪荡儿》里某个衰老的父亲，曾经拿着鞭子的衰老的父亲，来到城市里去看他的儿子的片段，马切洛这个时候特别得意，说：“我得带他看看现代的生活，我得让他享乐人生，我的父辈们没有享受过生活，我得带着他享受生活。”所以他带着他的父亲看康康舞，到酒吧里狂欢喝酒，甚至想叫一个女郎陪伴他的父亲。但是在热闹的演出结束之后，上来一个（从马戏团幻化出来的）吹笛子的老人，这个老人吹着乐器，后边的气球跟着他散尽，紧接着费里尼就会让你看到欢乐的场面和狂欢的场面后面会带着什么，突然从一个最狂欢的场面进入到了一个寂静的场面。

我们在《浪荡儿》里已经看到过这样的描述方式，狂欢节就是这么处理的。当然在这个故事里，他继续跟马切洛的生活联系起来，所以再下面一场戏就是马切洛的父亲在经历了狂轰滥炸之后，他父亲心脏病犯了，马切洛不得不连夜把他送上了回家乡的火车，把他送走了。

直到这一刻，影片才来到了最后的古堡里。在那个古堡中的一场大的夜戏是在干什么？我们看到生活中那种无趣也好，无意义也好，混乱也好，但是当他们狂欢一宿，凌晨走到海边的时候，一个巨大的怪物在海滩上躺着，我们不知道的一个软体动物趴在那儿，马切洛在精疲力尽之后面对这个怪物，面对着大海，世界一片寂静。

我们在《甜蜜的生活》里所看到的，就是艺术家某种程度上对自己生活的预见，不是说通过理性分析、数据分析去看，能够预见到这个世界中的疯狂，而是说他强大的感受力。他通过观察周边生活的荒谬、荒诞、光怪陆离，准确地描绘了当意大利人进入了经济起飞的时代里，势必将会遇到的精神上的困惑。在如何面对一个新生活的时候，在如何应对这个新生活的时候，他的头脑、他的信仰和他的生活本身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那么他如何应对？

▲《甜蜜的生活》片尾海滩上的怪物

费里尼的可爱之处就是费里尼从来不给标准答案。但是费里尼说，我们只能是接受我们的生活，我们试图去理解我们的生活，当然在面对这样的生活的时候，我们充满了困惑。这个困惑就延续到了他的下一部作品——1963年的《8½》。

《8½》

从艺术表现性上来讲，他进入了一个更为自由、大胆的创作中。因为《8½》又是一部如果观众不了解背景，可能会觉得非常奇怪的一部作品。它看起来很热闹，但是在讲什么？费里尼在回忆录里说到片名：“我的本上写了一个8½，但是我也忘了我为什么写8½。”所以，之后很多人的说法是费里尼此时此刻已经拍过了8部电影，这是他的第9部电影，但是这第9部电影一直迟迟没有拍完，他把他拍电影的过程变成了变成了这部影片，所以这是一半的电影；还有一种说法是费里尼第一部作品是跟阿尔伯特•拉都达合拍的《杂技之光》，那部影片可以算作是费里尼的半部作品，所以这是他的第8部半作品。

▲电影《8½》海报

不管怎么说，这部影片非常有趣的地方在于，这是一个用电影去讲如何拍电影的，又是一个带有他强烈自身经验和自身创作困惑的作品——当我要拍我的电影的时候，我如何表达我自己。此时费里尼已经功成名就，很多的制片人来找他，美国制片商也找他，希望他去拍美国电影。但是费里尼一直明白：“我到了我不熟悉的地方，我不能想象他的生活，我怎么能够拍好呢？”所以，他进入到了自己创作中一个相对瓶颈阶段。在这个瓶颈阶段里，他要重新审视的“我的想象”、“我的世界”。最终，他拍电影的过程就形成了这一部电影，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关于电影”的电影叙事模式和叙事套路，很多人会利用这样一个方式。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费里尼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他的童年、他现在的困境、他跟他父母的关系。那么，《浪荡儿》是青年时代的记忆，而《8½》就是将自己童年时代各种记忆的影子放进来。那么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他在整个描述过程中，几乎是一个发了疯的导演如何一点一点地理清自己思路的过程。影片最后，他塑造了一个巨大的表演场，在表演场里梦境和超现实的东西结合得特别紧密。这一套表现方式到1973年的《阿玛柯德》会更加明显，运用得更加自如。

▲《8½》中的梦境

所以《8½》是他充满实验性质的、非常大胆的创作。所以，如果我们不把它当做一个非常难懂的电影，我们就把它看作是导演在自己创作过程中，遭遇来自生活方方面面的困境，我们就会发现故事并不难懂。他必须要面对自己所有不敢面对、不能面对的所有的现实。所以，费里尼曾经说：“我的梦境就是我的世界，而梦境就是一个真实的呈现。”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8½》是费里尼创作的中间阶段，也是他的一个高潮阶段。如果看导演全部电影中的一部的话，《8½》是一个让我们能理解他、认识他的特别好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