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萨斯地区的春天

文/傅小敏

一

酒店的电视里播放着法国TV5 Monde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女钢琴家安妮•凯费莱克（Anne Queffélec）正在弹奏舒曼，一首我没记住叫什么名字的乐曲。十几分钟前，主嘉宾眉目深锁，他是一位当代作家，慢条斯理地述说着旅行与写作的交叉体验。主持人对他使用了“旅行者作家”（voyageur-écrivain）的称谓，这位作家沉默片刻，面露犹疑。行走，游荡，通过位置的移动获取新知，不断填充自己的素材库，这是多数创作者共同的本能。他们甚至意识不到，一种能力，或者生活习性，会有被特别注明的必要。“旅行者”只是构成“作家”的一个次级部分，一个未完成形态的身份，一个进行中的过程而已。

大约是四年前，有过一个类似的夜晚。欧洲的春天很忧郁，临到三四月份，南方山区的雪线还未撤退，北方阿尔萨斯的平原草场刮着阴湿刺骨的风。我走在斯特拉斯堡深夜空旷的大街上，把脸埋进厚羊毛围巾内抵御寒冷。刚刚从一场钢琴演奏会散场出来，我穿过斯特拉斯堡议会中心前的广场，回到对面的小旅馆。

狭窄的客房内，单人床尾部，一块电视屏幕架在墙面拐角的半空中，向下倾斜的平面，与我倚躺在床头的视线形成直角。小旅馆信号不佳，电视机里有清晰画面的频道屈指可数，更别提能否收到中文国际台了。在异国的城市独处，总想用声音为自己营造一个安全的小世界，一个用母语思考的空间。所幸TV5 Monde电视台信号强劲，彼时正在播放一档旅游节目。这个电视台几乎能在世界各地接收到讯号，但根据所在区域不同会放送差异化的节目内容。我曾在香港的酒店客房，观看一位英国裔主持人畅游诺曼底，而那晚斯特拉斯堡小旅馆的旅游节目，则是关于中国四川的景观。

我确实对乡土的概念产生了些许困惑：诺曼底是我熟悉的土地，我总在冬天造访那片覆盖深灰水泥色浓雾的海滩，摄像机扫到卡堡大酒店外的滨海长廊，我甚至能看见普鲁斯特与花季少女们欢笑漫步的残影；可是重庆于我而言完全是异域，从未到达，也不甚了解，唯独密集的法语旁白中间，零碎漏出几句中文的路人对话，勾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混沌的乡愁。当电视或无线电广播（一直有收听电台的习惯）的声音响起，当下置身何处已经不那么确定，实在与幻觉的边界稍稍松动，我于是告诉自己，此刻我拥有至少两种现实，两种本不相关却因我的存在而共处一室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