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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王尔德 | 无处不在的王尔德

作者:陈以侃

2020-09-17·阅读时长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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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侃老师毕业于复旦大学英文系,曾获得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批评奖,是《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的译者。在本讲中,他将用“非学院派”的讲课风格,用精妙的语言和灵光乍现的修辞,给大家解读一个全新的王尔德。

8.1 王尔德 | 无处不在的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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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陈以侃,欢迎和我一起重返文学的正典时代。

今天我们要聊的经典作家是个很当代的经典作家,一个在维多利亚时代写作,但今天依然随处可见的作家。这个作家叫王尔德。其实,聊起王尔德,除了照抄他的句子,一旦想要认真讨论,甚至想要带着些论点去讨论,就会显得非常笨拙,而真的要解读他、讲授他,真的像是自讨没趣。王尔德的写作有种反对阐释的气质。英文里有个词叫“paradox”,讲王尔德是避不开的,最常见的译成“悖论”,也有译成“佯谬”,“佯”是“佯装”,假装错了,中文里确实没有特别对应的概念,我自己有时提到喜欢翻成“似非而是”,貌似是胡扯,但越想越有道理,但真退开几步再看一眼,又像胡扯。王尔德的作品几乎就是paradox堆起来的,比如随便摘一句:“我很愿意相信你要说的任何事,只要它是难以置信的。”其实王尔德这个人就很paradoxical,一方面,他是朦朦胧胧的,变幻的,没有简单的定义和模型能关得住他,可每个人好像心里都很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另一方面,他是如此容易接近,他的趣味是如此易得,又好像笼罩在层层叠叠的误解中。我是想到了这里,觉得聊到“误解”这两个字,好像就真正触及到“王尔德”这个题目了。

▲ Oscar Wilde

by Napoleon Sarony, 1882

关于王尔德的“误解”,或许也主要源自两方面,一是他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太浮夸了,太不像街头的你我了,他是如此不遗余力地过分地唯美,在自己的形象上编织各种各样的幻象,似乎就没打算让凡夫俗子去把他想明白;二是在他死后五十年、一百年,他的想法和做法,作品和句子被类似后现代解构、同性恋解放这些事业疯狂借用,不单是这些正经事,就拿帆布包和马克杯来说,就借用了多少次王尔德的脸和文字,要把他再剥离种种发挥,定格在他的本意上,似乎也不太可能。里尔克有句话广为流传,“名声是附在一个人周围的误解的总和。”这多少就很像王尔德式的paradox,王尔德式的似非而是,但这句话为什么还不是王尔德说的,因为它还缺一点王尔德式的自命不凡,我们那位英国王先生真的说过:“要伟大,就是要被误解”,To be great is to be misunderstood,还有“关于一个人生命的真相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在他周围生长出的传说”。我想,王尔德自己是不会介意的,他一定会享受我们把他想成一个被误解的天才;然后他因为我们的蠢笨和刻板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这一期王尔德的解读,上来我想还是有这样的一个迷你的主旨:那就是我一直认为王尔德是真正的天才里很罕见的品种——他是一个被理解的天才。从他出道起,直到今天的学术论坛和社交网络,大家就很明白他好在哪里。我有时会点开关于王尔德的微信推送,里面基本都把他写成毒舌段子手、金句王,可即使那个账号对王尔德的作品一无所知,即使把他的句子翻译得七零八落,有些甚至不是他自己的,但里面透露的王尔德式的精彩,确确实实就是他本人。王尔德是一个难得的被正确方式理解和喜欢的天才。或许,话又说回来,只是那种理解和喜欢中带着的犹豫和猜疑(也就是说,我们明明读懂了天才,却忍不住怀疑他只是段子手),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

我在读王尔德之前,看过博尔赫斯写他,就知道博尔赫斯也是个粉丝。他说王尔德给了那个时代所需要的东西,对大部分人,是comédies larmoyantes,用了一个法语词,叫哭哭啼啼的喜剧,是法国一种戏剧流派,就是虽然喜剧,但有悬疑,搞得大家很紧张,最后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出,大家都要哭的那种,这是给大部分人;给一小撮人呢,是用语言构成的精妙图案,繁丽的花饰,而且——博尔赫斯说——他完成这样看似天差地远的事情,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喜悦。完美伤害了他;他的作品是如此和谐,以至于它显得本就该如此,甚至有些平庸。要想象一个没有王尔德那些警句的宇宙并不容易的(意思就是,好像王尔德讲的那些道理,本来大家都懂,他不讲也有别人会讲);博尔赫斯说,但这份困难,想象没有王尔德的困难,并不就意味着这个世界本该就有王尔德的句子。

这份推荐真的让人很难再添加什么。博尔赫斯那篇文章里还说,王尔德很奇妙的是他的文字不难,有的人可能康拉德一段都读不明白,但可以拿起剧本《温夫人的扇子》,而且一下午就看完了。我就想起自己从工科转到英文专业之后,王尔德的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可能是第一本真正在原文里让我沉醉的书,好像自己之前学英文,背单词做语法题下的工夫,一下子获得了千万倍的回报。当时还以为这是英文世界给我的承诺,就是类似的喜悦以后是享之不尽的,但真要说那种惊心动魄的“怎么还能好成这样”的阅读体验,之后能打平王尔德的都不多。

▲《温夫人的扇子》

余光中译,九歌出版社2013年版

一旦说起王尔德,有一个标签时不时就会看到,说他是英文世界里被引用第二多的作家,只输给永远的第一名莎士比亚。但如果逛了足够多书店的周边区,可能你暗暗在想,《牛津幽默引文选》说不定是对的,那本书里就宣布王尔德是被引用最多的作家,虽然像这样的论断也很难求证。有人说好的警句是“看过一眼,一辈子都能背诵”,对于我们这些吸收了王尔德不少句子的人来说,很容易有种验证式的幻觉,就是好像哪里都有王尔德。就在2018年,出了一本新的七百页大部头王尔德传记,作者叫Matthew Sturgis,他开场白上来讲了这样一段小故事:他说调研这本书在纽约住Airbnb,爱彼迎,要去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查资料,一早出门,路过一家爱尔兰酒吧,门口黑板粉笔写着:“工作是喝酒阶级的磨难”,其实就是把“酒精是工人阶级或者无产阶级的curse、诅咒、磨难”,它把这句话翻过来说了;然后他坐地铁,对面女孩手机壳上写着“真正去生活是世上最罕有的事”;走进大学校门,看见一个学生T恤上一句话:“Genius is born, not paid.” 天才是花钱买不来的,它是天生的。他说这三句话确确实实都是王尔德说的,而且这样的早晨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他说像他们这些跟王尔德比较熟的人,的确会有滤镜,报纸、杂志、电视,到处会提到王尔德。比如我最近就遇到一个,某个火热的综艺节目,请很多大牌小牌的摇滚乐队一起比赛,有个台湾的乐队,歌唱到一半突然来一段独白,里面夹带了一句话:“我们还是做好自己,因为别人都已经有其他人在做了。”这就是王尔德的名句。

但那位传记作者Sturgis也说,王尔德时时刻刻冒出来,也不只是因为我们的阅读碎片化了,社交网络更适合传播他的金句这么简单,他的书大家还在读,他的戏大家还在演。就在这部传记出版前后一年之内,还有两本关于王尔德的书出版,都写得很精湛,一本叫做Making Oscar Wilde,《制造王尔德》,详细讲述了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就成了一个国际巨星;另一本叫The Unrepentant Years,《不悔过的岁月》,重新讲述了王尔德从出狱到去世的那短短两三年,这段故事前人往往草草带过,或者是因为不忍心,或者是因为缺乏材料,但这本书提出了不少有意思的新角度。还是在2018年,出了一部电影,叫The Happy Prince,快乐王子,这当然也是王尔德一个童话的名字,但电影讲的也是他出狱之后的生活。

▲ Oscar Wilde: The Unrepentant Year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像这样喷薄式的对王尔德的关心,当然说明一方面我们对他还有很多地方值得继续了解,另一方面,也说明公众很愿意花钱来了解。这些王尔德学者,甚至是略带尴尬地互相打趣说,也只有研究王尔德的学术成果,才会被书店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才会去竞争畅销书榜上的一席之地。

或许今天我们聊到最后,能多少体会到一些为什么我们今天对王尔德的兴致还是如此的生机勃勃,但我也很难保证什么。而有一件事情是我们切切实实可以做的,那就是借助这几部新的作品,重新把王尔德生平里的几个段落讲述一下,再把这个人物的形象勾勒一番,作为之后讨论的基础。

1895年是王尔德在伦敦文坛呼风唤雨的顶点,而他驾驭的可能甚至不止是文坛,还是整个英国社会。那时他集中精力写剧也没有几年,大致可以从三年前《温夫人的扇子》开始算起,但一部接着一部,都是让人忘乎所以的大成功,直到1895年这一部《不可儿戏》是集大成之作。

在当时的伦敦,看戏不但是最体面的文化消费之一,仅仅从艺术追求上排高下,剧作家那时的地位恐怕也比我们现在随便臆测要高得多。比方说我们都很熟悉的两位文坛巨人,一个是二十世纪很大一部分时间里最畅销的小说家毛姆,另一个是无论怎么排都应该是史上最佳英文小说家候选人的亨利·詹姆斯,他们都很想在剧场里成功,这种私心里的渴望不亚于他们在文学上的野心。但要征服伦敦的剧场并不容易,也就是在那个1895年,亨利·詹姆斯的剧终于上演了。但是他在这个剧的首演上寄挂了太多的期待和担忧,不敢坐在观众席里,反而去另外一个剧场看了王尔德的戏。看完之后,他走回自己的那个剧场,正好演完,被人怂恿上台,结果嘘下了台。而王尔德的剧,每一次演出几乎都是截然不同的场面。有时候落幕,他上台接受欢呼,嘴里会叼着根香烟,说一些类似这样的话:“我要恭喜观众们,你们今晚的表演是非常成功的,几乎让我相信你们对这个剧的评价和我自己对它的评价一样高。”

就像这样,整个伦敦的上流社会,简直就像被他摆布于股掌之间。有名的演员回忆,《不可儿戏》的现场,观众的笑声像此起彼伏的波浪从开头翻涌到结束,有时候甚至感觉他们笑得有些歇斯底里,这都是她一生没有遇见过的;小演员在台上可能只露了一两面,下台的时候,侧幕的舞台经理恭喜他说,你余生都会不断想起,自己参演了第一场《不可儿戏》。

▲奥斯卡·王尔德剧本手稿

照片所示是《兰馨女士》第三、四幕早期手稿,该剧后改名《不可儿戏》

藏于大英图书馆,版权Estate of Oscar Wilder, CC BY-NC 4.0

我们把时间往回倒一些,大概十年之前,他娶了一个律师的女儿。两年之后,他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十七岁的罗比·罗斯,算是把王尔德引入了同性恋的斑斓世界。在那之前,学者们大致同意,王尔德虽然对男性之美心驰神往,但只是说说而已。到了1891年,他遇到了一个长着天使脸庞的贵族子弟,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他们都叫他Bosie。王尔德被Bosie引去的地方,我们用比较粗糙的词汇概括,就是一个男妓络绎不绝的纵欲的世界。Bosie的父亲叫昆斯伯里伯爵,现代拳击规则的发明人,是个凶神恶煞的莽夫,他号称要拯救自己的儿子,在王尔德的俱乐部留了一张卡片,上面骂王尔德整天摆出一付鸡奸者的样子,那个鸡奸者还拼错了。在那时的英国,同性恋当然是违法的,但其实对于99%的同性恋社群来说,他们和这条法律只是默认彼此存在而已。甚至可以这样说,伦敦那些关心八卦的人,没有一个猜不出王尔德和道格拉斯关起房门来干了些什么。王尔德那些最亲密的朋友,自然都劝他不去理会就好——我说都劝,其实不准确,而且这样劝的人说话都没有分量,只有一个人的话有用,那就是Bosie,而他跟自己的父亲是有深仇大恨的,就怂恿王尔德去告他。若不是这次让人难以置信的胡闹,王尔德本该是安全的,而英国文学史或许也有一小板块可以重写。但王尔德执意要起诉男朋友的父亲,一方面是为情所困,但我想更多的是因为王尔德在人生得意之时,自以为可以用语言随意塑造现实。现在我们已经完全可以读到法庭上的论辩了。一开始王尔德的才情横溢,简直要把法庭变成为他而设的晚宴,但对方律师不是等闲之辈,渐渐把它那些精妙、轻巧的回答都磨光了。致命的还是他找来了那些跟王尔德有过来往的男妓,最后法官宣判,说这是他判过最恶心的案子,这两年的苦役,在他个人看来是远远不够的。在这过程中,王尔德的逮捕令被很神秘地搁置了一个半小时,大概就是留给他逃跑的,但是王尔德说他觉得留下来更高贵,更美,他不想被看作懦夫或者逃兵。

以上是本次课程的第一节内容。我们讲了我们为何处处遇到王尔德,讲到他人生的顶点,讲了他生平的某个段落。下一节,我们将谈谈如何制造一个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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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王尔德的作品有种反对阐释的气质呢?

你所知道的小说家中,有哪些有类似的“paradox”的写作特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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