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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 战后意大利年轻人的成长语境:《浪荡儿》

作者:潘若简

2020-11-04·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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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 战后意大利年轻人的成长语境:《浪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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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潘若简,来自北京电影学院。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费里尼的电影世界。

费里尼从30岁开始第一次指导电影,到70岁完成最后一部电影创作,整个导演生涯持续了40年。我们可以非常粗糙地把这40年划分为3个阶段:初期阶段、创作高潮阶段和最后的晚年阶段。

从1950年的《杂技之光》,一直到1957年的《卡比利亚之夜》,这是费里尼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电影风格的早期阶段。1960年的《甜蜜的生活》和1963年《8½》两部杰作的横空出世,标志着费里尼的创作到达了一个成熟阶段。这个阶段一直持续到1973年,他的另一部作品《阿玛柯德》形成了一次新的创作高峰。随后,从1976年的《卡萨诺瓦/Casanova di Federico Fellini, Il》开始,一直到1990年最后一部影片《月吟》,步入老年的费里尼以一种更为自由和随性的态度去探索电影的更多的可能性,探索电影与哲学、诗歌、音乐的复杂关系。这一时期的费里尼更为成熟老练,也更为孤独寂寞。

下面我们将会通过他各个阶段的代表作品,去了解费里尼电影世界的迷人之处。

1953年,费里尼以自己的故乡里米尼为背景,拍摄了一部半自传体的影片《浪荡儿》。这部影片讲述5位青春年少的伙伴整日无所事事,小城保守枯燥的生活与他们躁动的青春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们渴望离开这里,却又因为自己的懒惰、懦弱、拖延而迟迟不能付诸行动。


▲电影《浪荡儿》海报

影片在叙事上仍然有传统情节剧的影子,但是费尼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战后新一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像自己的父辈那样背负着沉重的历史阴影和战争的创伤,他们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拒绝背负传统意义上的家庭责任,也缺少真的勇气去迎接新生活的挑战。如果说新现实主义的导演们是把目光锁定在父辈们身上,讲述他们如何从战争的阴影中艰难地迎接新生活的故事,那么《浪荡儿》则将目光转向了孩子的一代,转向了衣食无忧的新一代,讲述如何面对自己心灵困境的故事。

《浪荡儿》在费里尼的作品中比较重要,是因为它是喜剧的叙事模式,写的5个年轻人跟以前意大利电影中的年轻人不同,他们是战后的成长起来的,在战争中他们还是孩子,战争结束后正好进入青春期。但是,在他们青春期的时候,费里尼描绘的家乡小城对他们来说太小了,特别想离开.但是费里尼幽默和犀利的地方就是,这5个人天天说想离开,语言上特别有理想,但是典型的没有行动力。像预言一样,他做了5个年轻人的素描。费里尼观察了这5个特别有特点的家庭,他们特别有意思,但共同特征就是传统家庭中的权力结构已经不稳定了。

男主人公叫浮士德,这个名字本身带有一点寓言性质和隐秘性质的意味。浮士德很帅、很漂亮,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成长于单亲家庭,跟他父亲生活在一起,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他没有想过任何要承担家庭责任的事情,但又觉得自己不能被小镇的生活限制着。然后,他跟另外一个男主人公的妹妹有了孩子,所以他必须结婚,强行让他进入到一个必须要承担父亲责任的环境里,开始他的生活。

所以影片用了既有同情,又有很多讽刺和挖苦的视角。女方的家里给他找了工作,让他去古玩店里去工作,所以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到一个古玩店里,过着早晨上班、晚上关门的刻板生活,就不断地有外遇,有出轨,不能对家庭忠诚。但是,他其实又爱他的妻子。

在情节剧的模式里,费里尼非常清楚地描绘了意大利男人典型的浪漫但对责任又很费劲的一个人。当他所有的谎言被戳穿之后,他父亲拿下皮带就要抽他,这时父亲其实已经没有力气抽他了。但是在这个家庭结构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父亲作为法西斯时代男性权力的中心结构,在这个故事里逐渐被弱化到边缘区的描绘。

这个片子里还有另外一个意大利非常有名的喜剧演员——索尔蒂,他是后来意大利喜剧当中一个特别有名的代表性演员。索尔蒂在片中演了一个叫阿尔伯托的妈宝男,他跟他的妈妈和姐姐生活在一起,没有父亲(父亲可能在战争中死亡了,具体原因未知)。

在这个故事里,阿尔伯托是不长大的,他每天对妈妈特别好,但是家里所有的生活重担是落在了姐姐身上。姐姐为了活下去,有一段婚外的关系,在保守的天主教小城里,这段婚外关系特别受歧视。所以阿尔伯托跟他的伙伴们在海边嬉戏的时候,突然看见他姐姐跟一个已婚男人有关系的时候,他觉得很耻辱,但是不妨碍他转过身去找姐姐要钱。姐姐最后走了,留下了他跟他的母亲,阿尔伯托必须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在这5个人中,这两个角色的家庭关系——一个没有父亲,一个没有母亲,我们会看到,在这样家庭里成长出来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年轻人。

第3个非常有意思的形象是要当戏剧家的里卡尔多。这个人物是充满理想主义的,他每天写剧本,跟邻居女孩调情,没有父母。他是一个非常孤单的剧作家,有时候也很虚荣。他遇到了一个因演莎士比亚戏剧而出名的过气演员到他们小镇巡回演出,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要给人家念剧本。费里尼非常漂亮地写了一场夜景中的细节:这个男明星其实是一个隐藏的同性恋者。所以当他们两个在黑夜中沿着海边漫步的时候,在里卡尔多要面对某种真相的时候,他是害怕的,他逃跑了。

这里还有一个小花絮。这个片子在筹备的时候,原本是想让德西卡演这个男演员的,费里尼还去见了他。当时德西卡在意大利影坛如日中天,德西卡正在拍戏的时候,费里尼去见他。德西卡很热情,费里尼就一点一点跟他透露,这个角色是那样的一个人。德西卡听了很震惊,但是想了半天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人物塑造的很人性”。但是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德西卡没有来,就换了另外一个演员来演。这在影片里其实是很小的一笔,但是在费里尼的创作里,我们就会看到,他在观察自己生活的时候,视野特别广阔。

影片叙述者叫摩拉德,作为一个叙事者,在倒叙的画外音里,他是一个观察者。很多人会把这个角色看作是费里尼自身,因为在这个故事里面只有他最后走了,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继续留在小镇上。摩拉德的家庭也特别有意思,父亲娶了一个非常强势的、家财更厚实的家族的女人,所以父亲在这个家族里没有任何地位,他是一个很边缘的人物,所以女儿的婚姻、父亲在家庭结构当中的失语状态和主人公浮士德家庭中的父亲形象形成了一个特别好的呼应关系,塑造了两个已经不是权力的中心、结构边缘化的两个男性形象。

我们从《浪荡儿》中国看到,费里尼在一个喜剧的故事里讲了5个小镇青年无所事事,在海边游荡的故事。时间选择在夏末,最灿烂的时间已经过去,荒凉的季节要来临,这5个年轻人晃晃悠悠,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在这个故事里,费里尼安排了一个特别小的男孩,当摩拉德他们狂欢完,夜里在街道上散步时感觉没意思的时候,碰到这个小男孩高高兴兴地要去火车站上夜班。

于是,火车成为了“带出去”这个现代性的、预言性的东西。摩拉德问他:“你要去干嘛?”他说:“我要去工作。”这个小孩与上面这一代,以及比他们更小的这一代孩子相比,更为天真,更充满希望,这个小孩对摩拉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性的影响。所以到最后,早晨摩拉德准备一个人离开城市的时候,只有这个小男孩问他:“你要去哪?”他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再见,我要走了。”

从一个预言性的角度上看,费里尼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回过他的家乡里米尼。他后来拍《阿玛柯德》是在他的摄影棚里完成的。他重新再造他的童年,想象他的童年,实际上人并没有再回过里米尼。我们从摩拉德身上往后看,他是谁呢?

他可能是60年代《甜蜜的生活》里的男主人公,离开了城市之后,他可能成为一个记者,他可能成为一个更大世界的观察者。这是特别具有隐喻性、预言性的写作。

从《浪荡儿》中,我们可以看到费里尼为战后年轻人做了群像画像。后面在20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意大利其他电影中,这些年轻人从20岁、30岁到40岁,再到逐渐老去,你基本上能看到后来意大利社会、政治变迁中的各种各样的人,如变成了资产阶级享乐生活的人,或者变成了那种无力的知识分子。你不能说他真的是有预见性,但是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这一批同伴在战争结束之后,在新的生活面前,各自要做出的选择,做出选择的人就会面临之后的命运和生活。

《浪荡儿》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是一个带有喜剧风格、并带有小镇青年记录生活的特征的电影。除此之外,费里尼还把整个意大利当时的家庭生活、社会生活做了特别好的勾连。从此之后,费里尼慢慢开始形成了自己的叙事特点,比如叙事的节奏,他开始在影像与影像之间建构一种相互呼应的、对比的关系。

比如,影片开头部分是一个夜晚,在华丽的大饭店里,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选最新一届(1953年)的小镇上的人鱼小姐。被选中的就是摩拉德的妹妹,后来是浮士德的妻子。在这个喧闹、温暖、热烈的庆祝的夜晚,8月末的夏季风暴突然来临,颁奖典礼举行半,大家四散而逃,紧接着传来这个女孩子已经怀孕的消息。费里尼在叙事上用了一种很有趣的节奏,他永远在情绪的高潮阶段切进一个突发事件。

还有狂欢节的夜晚,大家非常快乐地唱歌、跳舞的时候,阿尔伯托一个人喝醉酒了,穿着小丑的衣服,化着女人妆,抱着他的玩偶。当狂欢过后,他面对清晨,人群散去,满地都是游戏之后废弃的物品的时候,人极度空虚,不知道该怎么样。然后,阿尔伯托回到家就发现他的姐姐要离开了。所以整部电影的叙事是情绪的对比,人生在一个事件的高潮阶段和悲哀时刻。后来这种叙事方法成了费里尼特别常用的一种,他观察人生,理解命运无常,人的情绪受各种各样因素的影响,从而形成了特别独特的叙事方式。

无论是意大利后来的商业电影、喜剧电影,还是意大利这些作者电影,我们都能够看到费里尼这种叙事方式的影响。当然,费里尼自己的叙事方式也跟意大利人看待世界的角度有关,我们能够看到费里尼把包括歌剧、传统等叙事发扬光大了。

影片结束的时候,费里尼对梦境的处理特别棒。清晨,当摩拉德离开的时候,镇上所有的同伴们都还在睡觉。火车的声音、闹铃的声音、宁静的睡梦中的人和离开的人,在叙事情节上很自然地展现。但是当观众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它其实是一个充满了隐喻和象征意味的结尾——睡梦中的人永远醒不来,清醒的人已经离开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火车会把人带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

我们今天回头看这部影片,费里尼在自己早期的创作当中,已经能从现象中透视生活的本质,把他观察到的生活重新组接起来,成为一个特别具有吸引力、特别有喜剧情风格的作品。写到的每一个人物,他都能够做一个非常清晰的交代和描绘。而到了意大利20世纪70年代的电影中,如《我们如此相爱/C'eravamo tanto amati》,我们都还能够看到这些人物的影子。所以,如果我们想了解战后意大利年轻人的成长环境和语境,《浪荡儿》是一个特别好的例子。

 

文章作者

潘若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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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教授、人文学部主任,著有专著《意大利电影十面体》《意大利式喜剧》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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