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人，听我怒吼”

1955年，17岁的利比里亚女孩埃伦·约翰逊·瑟利夫早早结婚，很快便成为4个孩子的母亲。“我没有想过我的生活会超越这些，我最美好的期待就是像我母亲一样成为一名教师。”6年后，埃伦与丈夫移居美国，她成功拿到了哈佛大学公共管理硕士学位，随后出任利比里亚驻联合国官员、财政部长，先后在花旗银行、世界银行和联合国任职。她的雄心不止于此。“男人们都失败了，这次，让我们试试女人!”2005年，许多利比里亚人在T恤上印上了这样一句话。在残酷内战结束后的首次民主选举中，高呼着“我是女人，听我怒吼”的埃伦终于击败了21位男性候选人，成为非洲首位女性元首。

今年10月7日，瑟利夫刚刚因为对妇女事业的贡献荣获了诺贝尔和平奖。在她的内阁里，有1/4的部长是女性。她毫不掩饰自己激进的观点：女性比男性更适合成为领袖，如果能够找到足够多的资质合适的女性，且不用为搞政治平衡分神，她乐于让女性担任所有部长职务。就个人而言，她的女性形象确实为她加了分。谈到2005年的大选，美国麻省大学和平、民主和发展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迈克尔·基廷告诉本刊记者：“在人们饱受战火创痛时，她的‘母亲’形象顺应了民众的心声。”

现在，72岁的瑟利夫依然拒绝放慢脚步。10月11日，大选再次拉开帷幕。这对利比里亚和瑟利夫来说，都是并不轻松的考验。

《纽约时报周刊》记者丹尼尔·博内去年在利比里亚首都蒙罗维亚造访了瑟利夫。她的办公室位于政府大楼的顶层。这栋大楼总是断电，电梯的按钮永远是坏的。在总统办公室外，刚刚重组的审计办公室的审计员和部长们争执不休。从窗口看去，泰勒时代的旧士兵们正在集会要求福利。瑟利夫邀请丹尼尔共进了早午餐，她每天工作到深夜。这个国家的状况确实差强人意：85%的人没有工作；80%的人挣扎在贫困线以下，国家安全和秩序基本完全依赖8000多名联合国维和士兵。提到利比里亚，人们首先想到的依然是血钻、儿童军和虐杀。

即使如此，瑟利夫的工作依旧得到普遍赞赏。2010年，美国《新闻周刊》将她列入全球十佳领袖名单，《经济学家》则称她为“利比里亚有史以来的最佳总统”。

“她的最大成就是恢复了正常的国家生活。”美国“大西洋委员会”非洲中心主任、《利比亚：失败国家的肖像》一书作者范彼得为瑟利夫辩护说，“在她当选时，利比里亚已经被低级军官和残酷军阀统治25年之久，将近15年的内战杀死25万人，100万人流离失所，而这个国家的人口也仅仅是300多万。她的管理是否还存在问题？当然。但是考虑到利比里亚人曾经的生活，过去6年已经是相当好的光景了。”

“我想她的表现是她连任的最大资本。”美国威斯康星—麦迪逊大学教授、联合国前专家顾问艾莉·特里普轻易向本刊记者历数出瑟利夫的功劳：她建立了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政府和一支由不同族群和性别混合而成的安全部队；加强了警察局、移民办公室等国家机构建设，努力重建不复存在的法院系统。国民经济得到了20年来的最大发展：政府收入在5年里增加了10亿美元，预算增加了400%；通货膨胀率保持在个位数，是30年来的最低水平。公务员收入从2006年的每月15美元增长到了80美元，政府已经开始尝试用推动本地企业和发放小额贷款的方式制造就业机会。首都蒙罗维亚10年来首次恢复了电力、水、垃圾处理等基本服务，全国卫生服务设施数量翻番。疟疾、霍乱、贫血症的患病率下降了。在过去6年里，几乎每周都有一所新学校落成，在新的免费小学教育计划下，女孩的入学率已经上升了40%。

实现这一切，首先需要弄到钱。瑟利夫的父亲是当地古拉部落酋长的儿子，是利比里亚培养的第一位本土律师。母亲接受过系统的西方文化教育，并取得了大学文凭。家庭环境加之在美国长期学习和工作的经验，瑟利夫比其他利比里亚政治家更熟知西方世界的游戏规则。

上任之初，瑟利夫誓言削减国家债务。去年，她在电台向民众宣布，利比里亚已经成功减免46亿美元债务，并骄傲地认为这是她执政以来的最大成就。现在，瑟利夫政府每年得到的国际援助已经超过国民预算总额，但她依然不放过任何机会。去年，她说服耐克公司的基金会将一项新项目投资改在利比里亚，为2500名年轻女性提供职业教育机会。

“我们将她视作我们中的一员。”美国驻利比里亚大使林达·托马斯－格林菲尔德这样描述瑟利夫的吸引力，“她说我们的语言，我不想说她具有魅力，她超越了魅力，更专注，她会深入到每一个细节。和她在一起，我们相信良好的治理是可以实现的，腐败问题可以认真解决。我们知道我们的美元都会被怎样花掉，而且她还是个女人——我们不希望看到她失败。”

瑟利夫将自己的外交才能延伸开来。为回应历史，她声称：“没有一寸利比里亚土地会被用来实施针对邻邦的密谋破坏和侵略作恶。”上任后的第一次访问她就去了科特迪瓦，迅速修复在西非的形象和地位。在瑟利夫手中，美国和利比里亚的传统盟友关系进一步加强，在美国宣布建立非洲司令部时，她是唯一一个愿意让其总部建立在自己领土上的非洲元首。她也致力于开辟新的外交天地：和古巴建交，抛弃泰勒时期的政策，保持了与中国的良好关系。

瑟利夫的另一项成就是重新就一些外国公司的不公平合同进行谈判，其中包括钢铁巨头米塔尔－阿塞洛以及费尔斯通轮胎和橡胶公司，后者控制利比里亚的橡胶产业几近一个世纪。

“他们不在乎诺贝尔奖”

虽然她被尊称为“爱伦妈妈”，但不是所有利比里亚人都对她抱有热情。丹尼尔·博内注意到，许多利比里亚人认识到她在国际捐助者中的威望，但他们对外国援助十分警惕。在2010年，一些人开始对她的领导失去耐心，这是博内一年前访问利比里亚时所未曾感到的。谈到瑟利夫恰恰在大选之前获得和平奖时，反对派候选人查尔斯·布朗斯基纳说：“三个利比里亚人中就有一个吃不饱肚子，他们哪里会在乎诺贝尔奖。”

利比里亚依然有严重的社会问题。内战结束后超过10万名为各种军阀卖命的士兵被遣散，他们中包括22%的妇女和10.8%的儿童。这些年轻人在蒙罗维亚等大城市里无所事事。许多报告都显示，他们和持械抢劫脱不开干系。政府提供的培训不足以教会他们合适的技能，像采矿技能之类的高需求工种并不在培训范围之列。培训计划已经实施了8年，但许多人依然没法找到工作。美国和平研究会2008年在一项调查中询问这些士兵，仍有1/3的人说，贫困会促使他们重返战争。人们对这些年轻人的担忧在去年12月到今年4月的科特迪瓦政治动乱中得到了证实，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科特迪瓦前总统巴博与新总统瓦塔拉权力斗争的雇佣兵。

影响瑟利夫的另一负面因素是，去年12月国际透明组织将利比里亚评为世上最为腐败的国家，她针对腐败的“零容忍政策”备受奚落。这一年，由于国家发展基金一笔款项不翼而飞，她的弟弟、内政部长约翰森被解职。

更棘手的是，2006年，瑟利夫建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调查超过20年的国内冲突。委员会2009年的一份报告得出结论：瑟利夫在上世纪80年代末曾为犯下“反人类罪”的前总统泰勒的武装提供支持，应当被禁止担任公职30年。佛罗里达农工大学法学院国际项目副院长杰里米·列维特曾经担任该委员会国际技术顾问团主管，他告诉本刊记者，“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其实不是一个做出强制惩罚决定的实体，“它只是准许调查，决定在1979到2003年间谁该为反人类暴行、战争罪和经济犯罪负责。实际上，委员会并没有决定瑟利夫该为任何具体的罪行负责，也就没有禁止她在30年内担任公职的法律基础”。

威斯康星—麦迪逊大学教授艾莉·特里普告诉本刊记者：“1985年，在美国费城的一次公开演讲时，瑟利夫激烈地抨击了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多伊政府，很快便以‘肆意煽动罪’被送上军事法庭，判处10年监禁。在美国国会切断一切经济援助的威胁下，瑟利夫在服刑两个月后获释，但她出人意料地决定重返监狱，直到5个月后多伊被迫下令赦免所有政治犯。那时，瑟利夫是利比里亚宪法民主联合会成员，这是一个反对多伊的组织，最初联系泰勒是希望用他的武装推翻多伊政府，为泰勒募集的经费其实只有1万美元。瑟利夫本人从来没有加入过泰勒的反政府组织，并且很快站到了泰勒的反面。”

但观察家们普遍承认，过去6年，新政府对内战罪行的清算十分有限。一个显著例子是：前总统泰勒是目前因战争受审的唯一一人。迈克尔·基廷告诉本刊记者，80年代多伊政府制造的部族鸿沟为军阀的崛起提供了条件：他们以部族保护人的姿态崛起，彼此争夺经济利益和政治权力。政府崩溃以后，利比里亚就陷入了军阀混战，泰勒只不过是取得了暂时性权力的其中一位。许多旧军阀势力现在依然活跃。

列维特并不满意瑟利夫的工作。他告诉本刊记者，根据相关法令，“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建议应当被政府执行，委员会认定：所有主要武装组织的成员都应当为反人类暴行和战争罪负责；任何严重的罪行都不应当得到特赦；应当在国内建立国际化的特别犯罪法庭审理战争罪。但“瑟利夫总统并不愿意执行委员会的建议，特别是建立特别法庭审理高级别罪犯一项”。

泰勒案例或许并不只是瑟利夫的短板。在这次竞选中，呼声很高前司法部长温斯顿·图曼表示，如果泰勒在海牙国际法庭脱罪，他欢迎泰勒回到利比里亚。“在利比里亚，泰勒依旧拥有许多支持者，他的旧部依然保持着权力和影响力。图曼发表这样的声明多半是为了赢得泰勒追随者的选票。”迈克尔·基廷说。瑟利夫就是前车之鉴：在6年前的选举中，虽然民众垂青于她，却并未惠及她的政党。在2005年，泰勒的旧部爱国党获得众议院64席中的4席、参议院30席中的3席，瑟利夫的团结党取得的成绩也不过分别是8席和3席。泰勒的前妻和数位旧部都在议会中担任重要职位，就在4年前，议会否决了关于没收泰勒财产的议案。

“在2003年，泰勒下台的直接原因并不是人们反对他，而是因为围绕在他身边的中坚分子为了自保放弃了他。从那时开始，利比里亚就没有对泰勒以外的人启动司法程序。”“大西洋委员会”非洲中心主任范彼得认为，利比里亚还不具备清算战争罪行的条件。“利比里亚还没有形成超越族群团结之上的国家认同，所以我们现在看到，参议员普林斯·约翰森也在参加选举并且得票率暂时高居第三位。”普林斯·约翰森曾是一位军阀。1990年，前总统多伊被血腥虐杀，约翰森亲自拍下了那段震惊世界的录像。约翰森表示，如果他当选总统，他将任命泰勒为外交部长。而他暂时排在第三位的得票率意味着，如果排名前两位的瑟利夫和图曼进入第二轮一对一对决，约翰森可能成为决定胜者的一方。

截至10月15日，在已经统计过的80%的选票里，瑟利夫得到44.6%，比之前略有下滑。图曼获得了31.4%，有轻微上升。观察家们认为，瑟利夫的优势并不明显。图曼和瑟利夫一样受过良好西方教育，有丰富的国际工作的经验，曾任联合国伊拉克观察团顾问和驻索马里担任联合国秘书长代表。“图曼并不代表任何激进的新观点，他说，他认为瑟利夫的想法是好的，但他可以把这些想法实施得更好。他的王牌是合作伙伴乔治·维阿。”这位前世界足球先生“支持率非常高，特别是在数以百万计的失业青年人中。虽然他领导国家的思路几乎不为人知，但还是让年轻人充满希望”。

不管谁最终当选，维持国家的和平依然是他们的首要任务。“利比里亚虽然是个小国，但却是地区的枢纽。”范彼得告诉本刊记者，“过去的利比里亚内战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扩散到塞拉利昂、几内亚和科特迪瓦，利比里亚的安全和繁荣对整个西非地区的安全和发展是必不可少的。”美国国际开发署已经向利比里亚选举委员会捐助1750万美元。范彼得说：“利比里亚是美国在西非最值得信赖的盟友，美国政府几乎可以在这里做他们想做的一切。在‘二战’期间，利比里亚是美军的重要战略据点；在‘冷战’时期，美国中央情报局将利比里亚作为关键的潜听哨。美国的石油公司已经对利比里亚产生兴趣，他们相信在几内亚湾会发现大量石油资源。如果这变成现实，利比里亚对美国将意味着更多。”

利比里亚人同样需要和平。钢铁巨头米塔尔－阿塞洛投资了15亿美元在这里开采铁矿石，并在东部地区修建铁路。一家马来西亚企业斥资8亿美元购买了20万公顷棕榈橡胶园的20年特许权。雪佛龙公司已经签下了几内亚湾沿岸石油钻探合同。在战乱前的整个50年代，利比里亚曾有过8%的强劲经济增长，现在，那些已经快被遗忘的富庶的滋味正悄悄被记起。“这里生活虽然艰辛，”当地记者雷蒙德·扎尔贝告诉本刊记者，“我们却都看到了和平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