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实
2018-07-12·阅读时长32分钟
本文需付费阅读
文章共计16217个字,产生212条评论
如您已购买,请登录瞬间的真实
姜文的不亦乐乎影视工作室在北京东三环亮马桥的一栋办公大楼里。我们到时他还未到。会议室门上贴着他的毛笔书法,“记得当年草上飞”。门边白墙上挂着一张镶了框的剪报,标题为《阳光灿烂的日子,从内务部街开始》,介绍姜文所住的内务部街11号院,还钩沉了内务部街20号梁实秋的出生地址,北京市第二十中学,以及和内务部街相连的另两条老胡同——演乐胡同和本司胡同。他即将上映的新片《邪不压正》所依据的小说《侠隐》,写的是干面胡同,也在东城区这一片儿,离得不远。姜文的新电影拍的则是内务部街11号。
会议室朴素敞亮。飘窗上陈列着出版机构“理想国”出版的很多书:全套的中苏关系史和“冷战史”,关于朝鲜战争的《最寒冷的冬天》,沈从文传记,以及如《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和《照夜白》这样的书,关于北京生活的诸如《唐鲁孙谈吃》,和《爱因斯坦的拉普拉斯》。靠墙小方桌上散落着《雪域求法记》《北京四合院建筑要素图》的书封,也许是阅读中拿走了瓤;书封下压着一本精装《大壮营造录》。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窗户对面那张日本人于昭和十三年(1937)四月印刷的《最新北京市街地图》。这张泛黄的地图板立在那里,决定了会议室讲台的方向。这是新片《邪不压正》所用的地图资料之一。后来得知,那时中国还没有绘制过精确的城市地图,电影里为复原和营造老北京这一带的地形,除了依据这张日本人所绘地图外,还用了咸丰、同治年间的老北京地图47张和民国时期美国人伊萨克·甘博尔(Issac Gambol)拍摄的老北京图片。
姜文走了进来。白T恤,牛仔裤,挎着书包,戴着黑色椭圆框眼镜。简单几句问好,他带我们到会议室对面的后期室,坐了下来。助手端来一杯咖啡,即将公映的新片“还有好多没弄完的地方”。他开始工作——
幕布上打出的第一帧图是一幅屋顶世界的景象,北京院落的穹顶,它们的屋脊和屋檐,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波浪,一波波向远处推去,城楼则如小岛漂浮在湖心。这是电影人物“往南跑”的一帧图。姜文用激光笔指着说,那些城楼“是往南的城楼。这是狐狸塔,就是东南角楼”。他做了一些微调,“现在光有点问题”,“偏右一点”,“三个地标颜色应该深一点,这个应该比哈德门高。这个楼和哈德门在一条线上,把哈德门做得偏里了,像是哈德门跟箭楼在一条线上,不对。这个角楼相当于两个这样的楼做成梯形,它实际上是个箭楼,可以往外射箭。上边的设备可以做得清晰点儿,因为是金属的,甚至可以做得亮一点,绝对不能小”。
另一帧画面是在西安拍摄的城墙,是正在城墙上走动的人物的背景。“地标太虚了,尽管从镜头的焦点来说,的确该这么虚。西山远一点,轮廓别这么清晰。……山作为天际线,很容易让人感觉是下坡了,西山没这么明显。”“13米城墙围成一圈,里面显然凹进去了一层,它不会凸出来。”再到下一张,“人的数量不够”。接着说墙的颜色,“涂的色太黄了,长期踩的话,应该发白一点”。下一张又找门,“门现在看不清,应该是黑白两色的木栏儿”。再下面一张是实拍地,有一棵真的树,姜文说:“铁路钢轨能让它泛点光吗?现在都生锈了,老走车的不会这么锈。”
就这样看了十来张图。见面头20分钟里,这是姜文给我留下的短却悠长的印象:诗意而精确。这个印象让我想起姜文在一本叫作《长天过大云》的书里,被记录下的一段话:
“音乐一起的时候,黑了的画面,就渐显成小队长和唐老师的生前照片。这些照片不是普通的照片,都是用摄影机拍摄,然后剪下来的那么一格,也就是二十四分之一秒的那么一个瞬间,都是极有动感的,把这两个人——一个40岁,一个18岁,从死的时候一直倒退到出生的时候。”
这是姜文讲述后来成为电影《太阳照常升起》那个故事的录音,是在不亦乐乎工作室里讲的、录的。那时工作室地点还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现在,看到姜文与这些二十四分之一秒的一个个瞬间打交道的方式,我开始对“电影时间”与“真实时间”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
他是一个素材量非常大的导演。《邪不压正》的主创人员告诉我,这部电影所有素材加起来大概400多个小时,3个机位,而成片只有2个小时,素材比例达到了35∶1。35∶1,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用剪辑师张琪的话说,这是电影“丰富的层次”。“横向层次是节奏的丰富程度,即情节跌宕;纵向层次就是电影素材量很大。这种大不是每个角度都拍,而是说,永远不会让一场戏只讲一件事儿。”距离《邪不压正》即将首映还有不到20天时,姜文还在考虑着没录完的音乐和没做完的特技,比如有轨电车“该多旧”的问题。对这种单个素材,他有很精确的要求:“有轨电车这么长的板,从这边到那边怎么也得八九十捆,每一棵木头可能都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个年代的,被垫成木板了,刷上漆会产生一个反应,然后这个再与天气产生反应。如果有90块木板,时间长了它可能起码有80种颜色,现在只变成了黑色或脏色,肯定不是一个旧的质感。”制造加工方问,时间是不是来不及?姜文说,你先给弄好了。他说自己拍电影,“搭进去的时间都是真实的”,以此可窥得一斑。
采访间隙,他让我们去另一个房间看《邪不压正》的素材。电脑屏幕上,我们看到了在云南杏林——昆明机场以北的喀斯特地貌上搭建的北京院落。工作室的人员介绍说:“这里有温泉度假村,有石林景观。”搭建的时候,他们把北京特别有意思的房顶基本都放在这里头了,“类似这种三联搭,一进的,二进的,包括牌楼,全都有”。这个搭建的北京城比一般的胡同要宽一点,因为要有聚集感,要能在楼顶上跑,还有轨道,脚手架上面搭木板,人就可以在上面和联搭的屋檐间行走。在电影里,就是借这个位置拍他们在房顶上骑车的。电脑屏幕上,我们看到彭于晏骑着单车,在屋顶上连续流畅地骑行而过。《侠隐》里关巧红的裁缝铺搭建成比较西洋式的气派塔楼;还有一幢宏伟的白色西式别墅,形似白宫或市政厅。这个外景只是临时搭建,实际用的在北京南六环大兴还搭建了一个,“把这些木板拆掉以后,下面其实就是一个真实的北京城”。
导演和作家有根本不同。电影工业是集体的劳作,导演需要为身边的所有人负责,艺术上的、组织上的、财务上的。为了展现地图上和记忆里的北京城,姜文用好几年组织施工队伍,一砖一瓦地把城搭建了起来。姜文说他是“用头脑工作的人”,必然需要“强大的理智和耐心,才能做电影”。小说家用笔下的文字再现北京梦华录,导演却在云南搭建了一个4万平方米的院落,都是真材实料的房子,存在于物理世界。姜文说,云南的天空更接近80年前北京天空的气象,“北京有时雨后的天空很神奇,说不清是哪儿”。即将在荧幕上呈现的京城屋顶世界上的天空,就仿佛穿越了80年时空,浮现在我这个听者想象里的视线中,带着质感与重量。
发表文章153篇 获得20个推荐 粉丝1982人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