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2018-09-02·阅读时长5分钟
萧驰,学者。曾于中国大陆修读中国文学批评史,1987年赴北美,先后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和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修读比较文学。1993年获博士学位,同年加入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任教。多年来致力于研究“中国抒情传统”并推动其发展。
《诗与它的山河》这是一部关于人类与大自然关系的书。人类所有民族都会对大自然,对山野林泉有某种神往和眷恋。然而,由于各自生存的地貌环境不同、生活和生产方式不同,以及各自语言的语义系统不同,在面对大自然时会形成不同的美感话语,本书的宗旨,就是观察从中国诗人、画家开始一代接一代地描写山水的东晋和刘宋时期起,到中唐的元和、会昌时期止,中华民族特有的关于大自然的美感话语的形成,本书是通过十五位诗人与中国山水的互动,讲述一个山水景观美感如何一点点生长的故事。
景观的概念其实涵盖了文学、绘画和园林,以及平时对山水大自然的游赏。但我所用的资料主要是这一时期诗人的作品,因为早期的山水画作品留存极其有限,早期的园林作品只剩下一座襄阳习家池,不足以支撑本书的研究。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本书是以诗歌文本作为资料,对中国古人的山水美感进行一种“知识考古”。
本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研究,特点之一是包括了现地考察的内容。中国古代大部分诗歌,特别是所谓应景诗,与山水画不同,具有一种非虚构的特点和性质。本书的现地考察,并不主要是去验证和强调这种历史真实。即便许多作品是基于诗人的身体经验,却并非都是客观的书写。文字中的山水不可能完全重现大自然中的山水。现地考察是为了尽可能地重建诗人与特定山水相遇的瞬间, 自然山水与诗人笔下的山水之间有重叠也有断裂。所谓美感话语研究,正是企图在二者的断裂中,发现诗人山水知觉中的倾向性。
本书的副标题叫“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长”,“生长”是一个隐喻,它将这四百多年的发展比喻为一棵植物、一株大树。树有根脉,有主干,也有不断生出的枝杈。
譬如说,“山水”就是这株话语树的根脉。这是一个意义非常丰富的语词,它在士人开始游赏山水的东晋时代在汉语中被铸造出来。山与水在此是一种并列和对比而互补的关系,这为这一语词生成以前汉语书写语境中大量出现的“山”的与“水的并列表达所证实,与前偏后正的“山水”意义完全不同。这个呈并列关系的语词“山水”是一种一元双极的“完形”,日后中国古代景观艺术中种种对立和互补的一元双极正是由此开始,它最适于以对仗形式加以表现,同时又成为了山水画和园林中开阖呼应的空间韵律。分析谢灵运对大自然的书写以及他在剡水畔的几处居所,我们总看到“山”与“水”的并列和对比。这种对比在中国式景观中体现为瀑布、山涧、江中屿、江矶、江潭、峡江等等。“山水”又是中国地貌的体现:中国的广大人口生活在一片展现强烈对比的土地之上,一方面是河流冲积平原,一方面是陡峭的山岭,山岭比实际显得更为高峻和陡峭。古人的山水美感在相当程度上,是“山水”一词以转喻形式实现的词义扩大。不仅诗歌作品,在山水画论和造园论中也可发现这一景观构架。
“天地”和“风景”是稍后出现的话语。“风景”是“风”与“景”的并列,即空气流动和光照的并列。分析最早使用这一语词的诗人鲍照和谢朓,我发现在谢灵运书写中相对被忽略的天象和气象因素被包括进来。正如在谢灵运的对仗中有大量山与水的对仗一样,在谢朓诗的对联中竟有二十八处是“风”与“景”并列和对比。这里接续了宋玉《高唐赋》书写云气变幻的天空的传统。“风景”又意味著诗人处身于光与空气的氛围之中。
“景”是继“山水”和“风景”之后,中国景观文化中以语词表现的最重要话语,是中华景观审美心理的核心。它首见于画论,继而在诗论和造园理论中出现,并且见于宋以后文人的生活美学。“景”是可以计数的,是“游止”,是山水和园林的标点,是今日国人游赏山水和造园所关注的基本单位。它的形成经过长期磨淬,本书对江淹、何逊、卢鸿一、王维的讨论,以及附录二《设景与借景》,都在一路追寻“景”出现的踪迹。“景”体现了“山水”和“风景”的意义交集,是对山水和天光云影进行切割和片段化了的画意空间。这一取景意识强调被空间化的“时象”(如断桥残雪的“残雪”,卢沟晓月的“晓月”),体现了中华文化的时机智慧。
“泉石”或“水石”是我在讨论中唐元结和柳宗元山水书写时注意到的又一新的话语。它的语境之中,有一种逃避雄伟、陌生山水世界,却追求小的、被幽藏著的和近似人间或家屋的亲切和熟稔感觉的倾向。这一新话语出现在築亭榭、栖泉石的文人园林的历史脉络里绝非偶然。
在以上以语词形式出现的话语“山水”、“风景”、“景”、“水石”等等之外,本书中还有一些关于山水美感的话语,并未形诸语词,却运作为对大自然鉴赏和书写的实践方式。
比如我在江淹、阴铿和李白的讨论中一再注意到诗人突破身体视域,令神思游于天地之间,甚至变动阔狭,变化山河的手段以创造巨幅图景。这一话语在后世画家的许多作品如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夏圭的《溪山清远图》、赵黼的《江山万里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徐扬的《姑苏繁华图》那样的长卷中一再复现,成为中国绘画的重要特徵性话语。而这一话语可能最早出现于诗歌作品。
本书在讨论孟浩然时第一次提出了“内部风景”这个概念,那是折叠在特定山水世界中的文学或历史寓涵。在孟浩然诗中,郑交甫与江妃二女的相遇就是万山下解佩渚的“内部风景”,隐者庞德公是鹿门山的“内部风景”。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中,袁宏夜遇谢尚是牛渚矶的“内部风景”,而李白造访的新亭渚、板桥浦、彭蠡湖口等地,大、小谢的吟咏就是这些地方的“内部风景”。杜甫寓居夔州更是面对著折叠在山水中的众多“内部风景”:夏禹疏凿大江是夔门的“内部风景”,公孙述据险称帝是白帝城的“内部风景”,诸葛亮摆八阵图是鱼复浦坝上乱石的“内部风景”……。“内部风景”在我们这个既爱山水又重视历史记忆的民族中作为普遍的话语出现,决非偶然。
由“内部风景”可以重温本书导论提到的本书写作的目的之一:呼吁另一种环保意识--在现代化过程中保护中国的历史文化环境。我们一向以为:古人留下的城郭、宫殿、寺庙、园林、陵墓、桥梁等等建筑物才是应当保护的历史文化单位,但却未能保护好。但如果我们认识到:凡被著名诗人吟咏过的山水都具有“内部风景”,都是著名诗篇得以流播的载体,我们就会将剡水、辋川、岘山、白帝山、夔门等等,也同样视为极珍贵的历史文化环境,视为可以真正足以使后人可以摩挲到古代文化的物质遗存了。
文/萧驰
封面供图/萧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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