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诗婷
2019-04-03·阅读时长1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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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与重金属
上个月,沈阳作家班宇和兄长阿白喝了一顿酒。阿白曾经是沈阳地下乐队“搅水男孩”的主唱,也搞过戏剧和电影放映,现在偶尔写作。
当年,班宇还是个初中生,是能在酒吧和地下演出现场见到的最小的几个孩子之一。据阿白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开的发廊,一群朋克小孩在那儿瞎胡闹。一个白面小书生突然进来,还戴了副小眼镜。他认识阿白,看过他演出,两人互留了电话。
那时阿白已经从工厂里出来,专心搞乐队。班宇在萃文中学读书,那是一个重点中学。
2002年圣诞节,阿白和他的乐队在演出现场改编《铃儿响叮当》,唱出“叮叮当,叮叮当,穷得响叮当……”时,班宇正站在台下,联想到自己的生活,以及被这生活所累的人。
很多年后,阿白看了班宇的小说《冬泳》,感到有些惭愧。班宇笔下那些人的情感和困惑他应该更懂得如何讲述。
班宇见证过那生活,而阿白经历过。1994年年底,他18岁,从出生到18岁,他都混迹在沈阳,尤其是铁西区,从子弟幼儿园上到子弟小学、初中,病了就去工厂医院看大夫,业余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长大后又被定向培养成技术工人,子承父业,一毕业就进了工厂。
1980年3月,沈阳市一名二级工每月30~40元工资,夫妻二人养一个孩子的确是非常艰难(李晓斌摄,视觉中国供图)
但阿白没有父辈幸运,错过了好时候。1986年,沈阳市防爆器械厂成为第一家破产的公有制企业。那时,只有极少数人看到了苗头,绝大多数人依然紧抱着手中的“铁饭碗”。
1995年之后,桥梁厂、重型机械厂等一些大企业也快撑不住了。先知先觉的人开始想办法,有人从濒临崩溃的工厂里谋取最大利益。班宇在短篇小说《梯形夕阳》里写到的确有其事,科长和财务合谋,骗走债款。
即便遵纪守法,脑子活络的年轻人也开始想出路。有人耍赖请了病假,跑去广州进牛仔裤,成捆成捆地背回来,卖给同样心思活络的年轻人。有人耍赖请了病假,跑去做小生意,从推车卖货到有了自己的小档口,当年全国知名、俄罗斯人都去买日化的沈阳五爱市场能发展起来,也有他们的贡献。还有人耍赖请了病假,也不干什么,就是混日子,在工厂里是混,在哪儿不是混呢。
还坚守在厂里的年轻人要么勤勤恳恳干活,过一天就多赚一天钱,要么就做起了白日梦。阿白的车间里就有个小孩,17岁,戴个眼镜,自己还印了个名片,职位大概是宇宙事务研究所所长之类,每日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游荡外太空。还有个师弟是蹦迪狂人,到处找人蹭舞票,蹭到了就蹬个自行车,下了班就往舞厅赶,一蹦蹦半宿。第二天去上班,蹦迪的热情还不能完全消退,午休时间就在车间里续上一段,自己唱歌喊节拍,动作舒展、激烈。上午劳作时挂的满脸铁锈还在,水泥地上全是灰,一折腾就尘土飞扬。大家拿他当笑话,但也不得不承认,那是沉闷工作里为数不多的欢快时刻。
年轻人可以逃避,可以寻找新活路。最惨的是那些四十郎当岁的中年人。从小吃大锅饭,旱涝保收了半辈子,大多数人怎么都不相信,厂子真能不管他们。一开始,他们做的最主要的事就是等。等工资,即便一年只象征性地发三次,他们也相信,工厂欠大家的钱早晚会还。等开工,工厂被切了水电,订单停了,领导干部会去疏通,复工是早晚的事。等买断、等并轨、等离退休……私营和小体量的工厂倒闭、改制得早,群众幻灭得早,转个身从头再来,反而轻盈。上万人的企业大部分在铁西,努力维持到了最后,那些越晚脱离体制的人赚钱的路子就越窄。
1990年,在铁路道口等候通行的下班工人(视觉中国供图)
1996年,阿白家附近的沈阳拖拉机厂破产了,上万人丢了工作,大家堵在工厂门口要讨个说法。当时的沈阳重型机械厂面临改制重组,法院来讨债,能用来抵债的移动资产只有一辆面包车。
“2000年前后,这样的事儿多着呢。”阿白轻描淡写。
那时,阿白迷上了萨特和摇滚乐,回家就打开录音机,把音乐放到最大声。妈妈不能理解,白天在车间里听着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怎么回家还要听这些个震耳欲聋的音乐。阿白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白天那震耳欲聋是我不需要的,夜晚这些才是属于我的。
听得多了,阿白就动了实践的心思。他找来当时一起在工厂工作的哥们,让他做乐队鼓手,又去别处搜罗了一圈,找来吉他和贝斯,搅水男孩——一支由工人阶级组成的乐队就算成立了。
后来,策划了“沈阳地下音乐1995~2002”的策展人董冰峰和我说,尽管有不少来自鲁迅美术学院和各大高校的文艺青年,但当年铁西区出的那些乐队,大多是工厂子弟。“铁西区的乐队很好辨认。”阿白说。用北京话形容就是“混不吝”,都狠,都暴躁,更擅长愤怒。这个劲儿是怎么来的?“在车间,你天天闻的是铁锈味,吃的是水泥地的灰,听的是轰隆隆的机器声。回到宿舍楼,不得志的男人和老婆吵架、骂孩子,你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不暴躁吗?”
“东北容易出朋克和重金属。”这是阿白后来总结的,参考的是伦敦和曼彻斯特工业萧条期的经验。都是事后总结,班宇对此持保留意见。
尽管从初中起就混迹在沈阳地下摇滚圈各大场子,也听说或亲历过不少摇滚圈或疯狂或残酷的事,但这小众文化从未出现在班宇的小说里。躁动的音乐内化为一种力量,变成他小说叙述的节奏。在《冬泳》里,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大多沉默地接受了下岗、被权力压迫或被同样陷入困境的人欺骗。
所有人的愤怒都没踩在点儿上。《冬泳》里,“我”忍住了一路的羞辱,把钱递到了对方手上,人都离开了,才想起捡块砖头,追回去拍死对方。《盘锦豹子》里,压抑多年的孙旭东在要债人追上门那一刻才爆发出迟到多年的嘶吼。
故事是虚构的,但愤怒的经验和审美班宇是从生活中得来的。《盘锦豹子》里孙旭东的原型是他的一个亲戚。这不是朋克和重金属的愤怒方式,却是班宇小说里和当年无措的工人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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