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驳静
2019-04-03·阅读时长14分钟
本文需付费阅读
文章共计7164个字,产生29条评论
如您已购买,请登录口述/郑执 采访/驳静
摄影/蔡小川
这天晚上10点多,我们和郑执夜袭万顺啤酒屋,传说中的“穷鬼乐园”。它位于沈阳市和平区阜新二街,顶在交叉口,视野开阔,周围有5条街放射而出。夜幕下的啤酒屋是周围唯一仍然亮着灯的店铺。它曾 24 小时营业,全年无休,现在一半的桌子都空着,早不复当年盛况。
这是“一席”那个演讲视频被广泛传播后,郑执第一次到万顺来。他受到了老板娘的热情款待,手由她拉着,“今天有几个大学生等了你一天,一个小时前刚走,我赶紧先发微信告诉他们”。视频在网上流传,连带地,万顺啤酒屋成了“网红景点”。郑执平均每天能收到100多条微博“打卡”私信,读者到此一游,发照片给他。
2008年,郑执的父亲因癌症去世,他开始光顾此地。“在这里喝酒很快乐”。与一周前在北京某个咖啡馆的见面相比,此时的他显然更坦率,更畅快了,“这十年我都自己一个人来,一个人喝。我喝酒不是为了交流,现在坐在这里跟你们聊天,我都觉得是种负担”。
郑执1987年出生在沈阳,初高中就读于东北育才学校,东北三省最好的中学之一。但高考成绩却不尽如人意,差点落榜,被前来招生的香港浸会大学“捞了一把”。他18岁离开沈阳,在香港7年,台湾1年,如今定居在北京。生他养他的地方,一直出现在他作品中。离开沈阳的第12个年头,郑执写出了《仙症》,这是他自认为目前为止自己最好的作品。动笔只用去3天,故事在他脑海里转悠了小20年。原型人物的确是他一个亲戚,20年前就去世了,是“那个大家庭里唯一算得上的读书人”。所以对于写作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他都在自己想办法。
以下是郑执的口述。
我们叫了几个菜,点了几瓶“老雪花”,在啤酒屋最深处围坐下来。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常来的“老人”,才有资格坐在当中,其他来客,都得溜边儿坐。与此同时,“老人”们桌上摆的,多半是2块钱一扎的啤酒
我爸
2009年的大年初五,我爸没了,在哈尔滨一个道场走的。我只买到站票,挤了十几个小时的春运火车回沈阳,去办“死亡证明”,再拿到哈尔滨,好在异地火化。冯叔心疼我,说:“你再站到哈尔滨,吃不消,我开车拉你走吧!”冯叔是沈阳一个二手车市场的老板,这在东北就是“混社会”的。一米八几,精瘦,刀削脸,右手少三根手指,当年是我爸的发小。不过他这手指不是打架打没的。
30多年前,我爸在饭店请几个哥们儿吃饭,庆祝我出生。大家都喝多了,他跟我爸说:“老三,我这手指头没知觉了,我给它拧下来,给我大侄儿‘呲花’,你信不?”我爸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所以社会上混的要么叫他“三哥”,要么就“老三”。我爸也喝多了,说不信。冯叔说,来,瞧着。他把那仨手指头掰折了,血蹿到天花板上,“牛不,上天了”。出事那天下过一场大雪,夜里他喝到不省人事,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倒在家门口,人没事儿,三根手指插在了雪堆儿里,抽出来一看,都成紫虫子了。医生说没救了,他不信,就这么携带好几天。
车开在沈阳到哈尔滨的高速上,冯叔问我:“郑执,你发现我少仨手指吗?”“你婶儿就没发现,我跟她搞对象的时候,永远站在右边,牵手也是左手。结婚了才发现我原来是残疾人。”说完得意地笑,笑完,又跟我讲了点我爸的事,为我头脑中的我爸又添上一块人生拼图。
2006年夏天,我本来还是落榜生,我在“一席”那个演讲里提到过,我爸一直以为我成绩很好,能考清华北大,没想到分数离清华北大能差100多分儿。发现被骗后,他气得半个月没跟我说话。可7月接近尾声,我考上香港的大学了,消息登在本地报纸教育版头条,我爸就约他一帮老哥们儿吃饭。冯叔边开车边跟我回忆三年前发生的这件小事。“饭桌上大伙儿问你爸:‘东北育才,那可是全沈阳最好的高中,你们家郑执考哪儿了?’你爸说:‘哎,没考好,考去香港了。’‘香港?咋回事?’你爸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说到这里还要停一停,眼睛巡视一圈,再接着说,‘巧了,我兜里有报纸。’你爸从屁兜里掏出一块纸,叠得方方正正,只露出你那条新闻,给全桌传阅。有个哥们儿说:‘哎,三哥,你这报纸给我,我儿子今年高二,拿回去给他学习学习。’你爸嘴上答应,后来一想没舍得,又给要回去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那天,是我爸没的第三天。后来我看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看不得,一看就哭,那里头的父子关系像极,父亲心里头对孩子的成就很自豪,跟外人显摆,跟儿子却从不说。在那之前的两个多月,他都住在癌症病房。最开始我妈没告诉我实情,等她电话打到香港,我爸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到沈阳后,立刻决定要办休学,马上办,因为我想让他在世的时候知道,他走后我能照顾好我妈。回香港前,我给他磕了仨头,心里火急火燎,生怕就这三天他会突然走掉。临行前,他突然叫住我说:“到香港给自己买个相机,以后有生之年,要多出去走走。”像是一句遗嘱,一句很不符合他人设的遗嘱。
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对我爸一点都不了解。他在我脑子里只有零零碎碎几块拼图,这些拼图,有些是我妈给的,我姥姥给的,后来冯叔还给过我几块,但最核心的那块,该由当事人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那块,我所知甚少。我想了解他的少年往事,哪怕他是一个怂人。我决定跟他坦白:“爸,咱得面对现实。等你走了,别人问起我,你爸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说不上来,有太多你该亲自告诉我的事。”我爸哭了。就那一个月,我们俩聊的天,加起来比过去20年都多。
也正是这一个月,我们解开了一个心结。我跟我爸是从什么时候关系开始变糟的呢?好像就是初高中那几年,尤其是上了高中,我精神状态很差,还操作过两次非常严格的“跟谁也不说话”。而我爸面馆的生意开始变差。父子二人都很消沉。再加上我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在他眼里,我上了“育才”这所最好的学校,是读书人了,而他是一个年轻时打架混社会,如今生意又失败的粗人,他认为这样一个我肯定瞧不起那样一个他。其实恰恰相反。他视作污点的人生经历,我反而憧憬。我羡慕他的青春岁月里有过这么一段武侠式的人生,我也渴望那种莽撞与热血。我这辈子估计是不会有那种经历了。
1999年,我爸靠着卖两块钱一碗的面,赚到了100万元。小面馆开到这个程度,有两条路摆在我爸面前。一条路是继续开面馆,甚至开出几家加盟店。另一条路,是靠这些家底,做更大的生意。我爸选择了后者。我能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想进入另一个层次,想实现阶级跨越,不想继续拼命、赚辛苦钱。
发表文章215篇 获得14个推荐 粉丝1125人
j'écris, la nuit tombe, et les gens vont dîner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