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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博尔赫斯 | 老虎、镜子、迷宫、梦或书

作者:陈众议

2019-07-02·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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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众议老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其研究领域为西班牙语文学和文艺学研究。在博尔赫斯这一讲中,陈众议老师将带我们走进博尔赫斯的文学世界。博尔赫斯的文学作品不仅在世界文坛引起过强烈反响,也影响了我国先锋派的创作。这一节将从博尔赫斯小说创作的五个意象说起。

8.1 博尔赫斯 | 老虎、镜子、迷宫、梦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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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陈众议,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我主要研究西班牙语文学和文艺学,欢迎和我一起进入文学的黄金时代。今天将由我为大家讲述博尔赫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第一节的内容是有关博尔赫斯的生平和创作的大致情况,我先从博尔赫斯的生平和创作的概况说起。

博尔赫斯的生平:从阿根廷到日内瓦

博尔赫斯1899年出生在阿根廷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律师,在上个世纪初,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阿根廷是一个非常富饶的国家,也就是说从博尔赫斯出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上个世纪中叶,阿根廷的国内生产总值大体上一直处在世界的前十,有时甚至到了前六、前七这样的位置。

这是由阿根廷本身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所决定的。它有辽阔的潘帕斯草原,在那里牛羊成群。在战争年代,肉食价格非常昂贵,所以阿根廷依靠它的牛羊在世界的经济总量当中,占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地位。

博尔赫斯小时候身体羸弱,所以他没有正经上过学。九岁的时候父母送他去一所公立学校,但他只是读了两年就辍学了,所以他的学业主要是在家里完成的。小时候他跟随一个来自英国的家庭女教师学习,同时他父亲的书房也给他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学习环境。家庭藏书有1万多册,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精装本,据博尔赫斯后来回忆,他父亲曾经也有志于成为作家。小时候他也经常跟父亲谈论文学作品。

1914年,也就是博尔赫斯15岁的那个时候,由于他父亲的青光眼急剧恶化,所以必须到欧洲去治疗。青光眼是他的家族遗传,后来博尔赫斯不幸也遗传了这个疾病,使得他晚年双目失明。所以博尔赫斯也被称为盲人作家,当然这只是在他的晚年。

1914年博尔赫斯15岁,跟随他的父亲去欧洲,为他父亲治疗眼疾。因为家传的青光眼,他父亲中年时期眼睛已经非常糟糕,视力急剧下降。为了全家人在一起,也考虑到当时欧洲的政治形势非常恶劣,所以博尔赫斯和他的妹妹诺拉跟随父母一起到了日内瓦。当时诊疗所比较紧张,所以一家四口先到达伦敦,然后又转到巴黎。在此期间,博尔赫斯访问了巴黎和伦敦的一些重要的图书馆。因为在他看来,图书馆是人类最值得留恋的地方。博尔赫斯晚年写过两行非常有名的诗句,“我总是在默默思量,天堂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青年时期的博尔赫斯

他们到达欧洲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所以博尔赫斯一家被困在日内瓦,直到战争结束。1911年,他们在启程前往欧洲之前,博赫斯虽然上过几天学。但是由于很快辍学,所以他的学业基本上是在日内瓦完成的。他在日内瓦上了一所法语学校,同时学习德语。由于小时候的家庭女教师说的是英语,所以博尔赫斯阅读英语要早于阅读他的母语西班牙语的作品。后来由于在日内瓦学习了法语和德语,所以他英语、西班牙语、德语、法语都非常精通,这也是他童子功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在1919年结束的。1919年博尔赫斯一家人总算熬到了可以返回阿根廷的时候。为了让青年博尔赫斯有机会认识西班牙,所以全家又辗转到了西班牙。当时博尔赫斯20岁,血气方刚,到了西班牙,他很快就和西班牙的现代主义诗人结成同盟。在那里他不仅了解了整个西班牙文坛现代主义发展的情况,而且认识了他未来的妹夫。

当时他的妹夫正参与一个叫极端主义的诗群,极端主义思潮后来被博尔赫斯带到了阿根廷,这个思潮有两方面的源头,一个源头是未来主义,那是受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影响。另外一个源头是西班牙的古典文学——巴洛克主义(倾向于唯美主义的传统)。在此期间,博尔赫斯创作了他最早的诗篇,叫做《红色诗篇》。《红色诗篇》主要是讴歌十月革命的,但是他后来放弃了这些诗篇,他认为这些诗篇只是他少年时期少不经事时偶然留下的一些诗行。

1921年,博尔赫斯随家人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随即就参加了阿根廷先锋派思潮。因为博尔赫斯的家住在佛罗里达大街。所以他很快的和佛罗里达派的诗人融为一体,发表了极端主义宣言。这个极端主义是从西班牙舶来的。博尔赫斯在极端主义宣言当中明确地宣布文学应该是唯美的,比喻是其中的核心要义,他认为必须将比喻推向极致,才算是创新。博尔赫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写他认为的第一部诗集叫《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这部诗集他自费发表,发表以后,没有产生什么反响,可以说是无人问津。他自费出了一百多册,然后分给了佛罗里达大街上的同道。这部诗集的正式出版是在一年以后,他慢慢开始全身心地融入了阿根廷的先锋思潮和现代主义的文学运动。

后来他接二连三地发表诗集,比较纯粹的诗集大概有八部左右。之所以说八部左右,是因为他后来的诗集大多都是一诗一文,很难截然地区分哪些是诗?哪些是散文?他的小说也是一样,他从1935年开始发表第一部小说集,我们国内普遍翻译成《恶棍列传》,当然翻译成《世界糗事》可能更通俗一点。这部小说发表以后,很快他又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六部小说集,所以他总共比较纯粹的小说集大概有七部。所谓比较纯粹是指这些小说集在大体上体例比较一致。

Historia universal de la infamia(《恶棍列传》)

但是他真正的短篇小说大概有近百篇,除了这七部小说集以外,他许多的散篇是发表在其它的一些散文集里。有些界限非常难以确定,比如他有些散文和有些小说,甚至于散文诗,都非常难以截然区分。这也是我们面对博尔赫斯的一个难点。所以国内曾经出版过他的全集,是按照题材划分的,有小说集,有诗歌集,还有散文随笔集。但是后来上海译文出版社在出版的时候,又重新按照博尔赫斯自己的方式,以他当时的这种结集出版的形式,重新进行了分配,打乱了原来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体例。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他的很多的小说其实是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除了比较体例制的七部小说集以外,他有些散篇,既是小说又像是随笔。我简单举个例子,比如说他经常写到敌人,或者杀手,出现在他的一些散文集里,但其实又像是小说或者是微型小说,或者是小说和散文之间的这样一种新的题材。比如说他写敌人,他一辈子都在写这个敌人,这个敌人是虚构的,敌人不断地在追逐主人公“我”,“我”不断地在逃逸,在躲藏。

▲博尔赫斯肖像,1981年

图片来源:Bettmann/Corbis

有一次他躲到了一个荒无人烟、偏僻的小山丘上,以为可以安然无恙,结果敌人还是找到了他。就在他拔出手枪准备对“我”射击的一刹那,我突然对自己说,这可能是个梦,我只要醒来就行了。像这样的微型的片段在博尔赫斯的创作当中随处可见,你很难说它一定是小说,或者只是他突然偶发奇想的一篇小的随笔,因为他的作品经常游走于别人的作品和自己的梦,以及玄想之间,有时候就很难区分这是小说,还是只是他在读书的间隙,突然发生奇想,然后随笔记录了他这样的一些奇想。

博尔赫斯作品中的五个意象

为了比较清晰地说明博尔赫斯创作的一些重要的意象和理念。我在概况部分有意地设定了五个比较重要的方向,或者是内容。

第一个是老虎。

老虎当然是一个比较具体的形象。但是在博尔赫斯笔下,老虎也并不那么具像。博尔赫斯每次写到老虎的时候,他经常会想起时间,亚洲的老虎是他最喜欢的。小时候去动物园,他流连忘返的也是老虎。老虎身上什么最让他入迷呢?主要是它身上的斑纹,尤其是它的金黄。所以博尔赫斯喜欢亚洲虎胜于其他所有的老虎。因为亚洲虎身上的斑纹非常清晰,一条金黄,一条黑色,然后博尔赫斯借此来比喻时间,白天和黑夜。那么所谓的亚洲虎主要指的是我们的东北虎和孟加拉虎。

博尔赫斯的大量的诗篇都跟老虎有关,有些直接拿老虎作为标题,比如说《梦虎》,他到晚年经常梦到虎,但经常非常的沮丧。因为他梦到的虎不像他童年见识过的老虎那么威猛,让他浮想联翩。

第二个方向或者内容是镜子。

镜子是我们日常经常用到的一个物件,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庸常的物件。但是镜子在博尔赫斯的一生中是一个非常具象,同时又抽象的物件,或者说是一个意象。博尔赫斯说他一辈子都非常敬畏镜子,镜子经常让他联想到魔法和鬼魂。我想可能一方面是跟他小时候对镜子的敬畏本身有关。

另外一方面是他创作的需要,他要拿镜子作为一个文学的意象,然后来阐释他对人生、对文学的理解。因为我们人生是一个很复杂的多面体,就像几面镜子同时放在我们的面前,可能折射出的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我们很难让自己完全地把握自己和了解自己。镜子可以折射出我们的这种困惑,我们对自己的不了解,可能是可以用镜子来解释的。因为我们有时候对自己的形象通常也是模糊的,我们很难捕捉到自己细微的变化,但是镜子不然,镜子随时随地都把你的真实情况捕捉到。

所以博尔赫斯很多的诗篇和小说都会拿镜子作为切入点。然后一步步地演绎他对人生、对世界的飘渺,对世界不可知的这样一种理解。比如他的一篇非常重要的小说,也是他的第一篇小说叫作《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这个题目非常的玄奥,非常的奇怪,是几个非常少见的词汇拼贴在一起,是他在百科全书当中找出来的。这让我们经常会想到,比如说达达主义,大家闭上眼睛,随便翻一页辞典,然后手指一戳,戳到达达,我们就把达达称为主义的名称。所以博尔赫斯也是这样,他的第一篇小说也是跟他的文友叫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1914-1999年,阿根廷作家,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家之一)两个人对着一面镜子,然后在那里玄想。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与博尔赫斯合影

图片来源:cervantesvirtual

首先他们认为镜子是污秽的,因为镜子跟人的结婚是一样,它可以让人口繁殖,镜子越多,折射出的人就越多,所以他们首先认为镜子是污秽的。同时我觉得博尔赫斯对于镜子的这样一种理解,也多半跟他少年时期在日内瓦的一次遭遇有关系,欧洲有一个传统,现在已经断裂了,传统不再延续。在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来,一个比较显见的所谓贵族传统,就是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去妓院认识人生,给他人生上第一课。据说博尔赫斯在日内瓦,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他父亲带他去一家妓院,一家比较所谓体面的妓院,结果博尔赫斯落荒而逃,从此留下了阴影,所以博尔赫斯的两次婚姻也非常不幸。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与博尔赫斯在城市图书馆

图片来源:Rialta

直到他晚年临终之前,跟他的女秘书结婚,才没有离婚,因为很快他就去世了。博尔赫斯前面的两次恋爱结婚都非常不幸。所以有传记者认为,博尔赫斯对婚姻、对爱情、对性的理解,多半跟他少年时期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加上他身体本来就比较羸弱。所以看到镜子以后,他会有很多的联想,不了解博尔赫斯的生平,有时候很难理解他对镜子的这种联想,一般人不会想到镜子是污秽的,镜子跟性可以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就是这样。

第三个方向是迷宫。

博尔赫斯一辈子都在写迷宫,而且乐此不疲。一方面他童年时期曾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座公园的迷宫当中,跟他妹妹以及他的小伙伴们不断地玩耍,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另外一方面,希腊神话中关于弥诺陶罗斯神话也是他非常迷恋的。他曾经不断地写弥诺陶罗斯这个神话,写希腊迷宫,多少跟他对迷宫这种意象的迷恋有关,因为迷宫首先是一个让人找不到出路的意象。

博尔赫斯认为人生世界其实也像迷宫一样,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偶然的现象。 这种偶然的现象进入非常偶然的世界,这种偶然就会几何式地增长。所以博尔赫斯这种文学的勾画、他的玄想,非常契合迷宫这样的意象。等会儿我们说到他具体的作品的时候,还会讲到这个意象。

第四个内容就是梦。

梦跟前面说到的迷宫是非常一致的,梦也是博尔赫斯毕生投入他的文学想象的一个题材。刚才讲到的,比如说敌人的故事、杀手的故事都跟梦有关系,或者从梦开始,或者从梦结束,博尔赫斯甚至于经常写他和自己在似梦非梦的境遇当中相逢。然后两个人开始聊天,一个老博尔赫斯,一个小博尔赫斯,聊大家不同的处境,小博尔赫斯讲他在少年时期日内瓦的遭遇,老博尔赫斯讲他在晚年如何为他的作品煞费苦心。这样的小说或者是散文经常会在梦境当中展开。有时候他也会直接地挪用梦境作为他小说的主题。然后他也从《一千零一夜》借用这个梦的故事,所以梦是他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一个文学情结。

▲老年博尔赫斯

第五方面就是书。

书本身在博尔赫斯看来,是一切文学的源头,是他一些创作的主要源泉。所以阿根廷的左翼作家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称博尔赫斯为“作家们的作家”,我们喜欢博尔赫斯的读者,和喜欢博尔赫斯的先锋派作家,一般把他理解为大师中的大师,或者大师们的大师。但其实当时拉美的左翼作家对他是一种批评,说他是“作家们的作家”指的是他的文学源泉是作品,是书,是别的作家,而不是生活。你想想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的整个文坛向左转,尤其到60年代学生运动时期,萨特被所有的年轻作家标榜为导师。萨特的文学理念是介入,介入生活,直接介入社会。跟博尔赫斯走的正好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那个时候推崇萨特、推崇左翼文学的作家们,非常不理解博尔赫斯,批评他是作家们的作家,批评他是资产阶级作家,批评他是游离于现实的作家。

当然博尔赫斯自己有自己的文学理念,他之所以选择前辈作家,以及书籍作为他创作的源泉,是有他的理由。因为博尔赫斯的作品,总体上说来,是一种哲学化的、思辨化的作品。即使他写的很奇妙,写的很生动,但是背后充满了哲学的玄想,哲学的奥秘,他不是为了描写现实而成为作家的,他是为了重新审视人类的一些重要的哲学命题而成为作家的。

关于博尔赫斯的概况,我大体上说到这。本节音频中涉及到的内容和图片,可以到文稿中进行查看,下一节我将向大家介绍博尔赫斯作品的主要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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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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