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毛尖，来自华东师范大学。欢迎和我一起走进“文学的黄金时代”。

在我们这组“文学的黄金时代作者群里”，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这11位作家，要不高寿，像昆德拉，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要不低寿，像卡夫卡，加缪，菲茨杰拉德。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一出手就灿烂非凡但来不及成熟的菲茨杰拉德，但成熟这个概念，可能在菲茨杰拉德这里，不一定是好事。所以，“来不及成熟”，是一个中性概念。

菲茨杰拉德，二十世纪的水银少年，永远十七岁的样子，在中国，是一个多少被低估的作家。1896年9月24日，他出生于美国圣保罗市。十四岁之前，家境还不错，不善经营的父亲给了他最初的文学教育，13岁的时候，就在他上学的圣保罗私立中学校报上，发表了第一篇习作。

▲菲茨杰拉德

图片来源：Imgur

我想到菲茨杰拉德时，总是会想到张爱玲。一样的天才，一样的年少成名又快速淡出，一样的在死后，享受越来越高的声誉。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写的，都是环绕自己的人生，所以，尽管关于他们的研究经历了文艺理论不同世代的各种诠释，但因为他们作品中的生平痕迹实在太显赫，无论是做张爱玲还是做菲茨杰拉德，永远可以让传记研究法插上一杠。这么说吧，《小团圆》出版后，我们就知道，张爱玲小说中的那些男主女主，几乎都是她家族成员的白描。里面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是她二婶三姑的履历。

而看菲茨杰拉德，对照他的生平，也是这样的感概。比如在他的第一部长篇《人间天堂》中，有一个达西神父，而几乎不用考证，这个被男主奉为精神导师的神父，就是16岁的菲茨杰拉德在新泽西的纽曼学校上学时，遇到的父亲般的费伊神父。

再比如，他在三十年代写的《夜色温柔》，故事女主人公妮科的病情和性格，我们一打照面就知道是菲茨杰拉德的妻子珊尔达（Zelda Sayre Fitzgerald，1900—1948）。男主人公迪克•戴弗的自我判断与自我谴责，赤裸裸就是菲茨杰拉德自己的焦虑。而包围着男女主的，都是菲茨杰拉德的熟人,像墨菲夫妇、林·拉德纳、路易·莫兰、尤多亚德·约桑，等等。菲茨杰拉德小说的人物像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一样，都是有原型的。

▲1919年，珊尔达和菲茨杰拉德结婚的前一年，他们于亚拉巴马州首府的蒙哥马利县的the Sayre home拍摄合照

图片来源：BETTMANN / CORBIS

这里要提一句，阅读《了不起的盖茨比》，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以及索引相关研究论文，必须要感谢程锡麟先生和他的团队，他们在译林出版社做的《菲茨杰拉德学术史研究》，为我们提供了终极便利。这些年，看过无数大而无当的国家项目，但陈众议先生主持的 “外国文学学术史研究”项目，真的是货真价实，功德无量。所以，这套书也介绍给做外国文学研究的朋友，等于你们论文的综述和索引有人帮你做好了。

说回菲茨杰拉德。他的母亲家族的财富和父亲的破产，父母对他的强烈期许与他们自己的个人悲剧都成为他人生和作品中挥之不去的症候。17岁的时候，他报考了普林斯顿大学。他在普林斯顿大学没好好读书，但是当年大学似乎比今天宽松，没有核心期刊这些东西跟着。用今天的眼光，菲茨杰拉德就是个坏学生，他成绩不好，时间都花在俱乐部和文学社团。《人间天堂》里描述的，应该就是菲茨杰拉德的真实生活，小说出来后，一边有如潮的好评，一边也招致批评，其中就有普林斯顿大学校长的痛心疾首，他说道：

“你笔下的普林斯顿大学令我伤心。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小伙子们是在一个乡村俱乐部里度过四年的大学生活。他们在相互算计、谄上傲下的氛围中虚度了整整四年光阴。这使我感到无法忍受。”

当然，校长无法忍受的，总有艺术家愿意忍受，且出来鼓掌。梳理菲茨杰拉德的接受史，我觉得这个作家简直可以成为文艺的试纸。什么意思呢？喜欢菲茨杰拉德和不喜欢菲茨杰拉德的，有一个明显的身份区隔。1925年，《了不起的盖茨比》问世，菲茨杰拉德自己评定：“称得上有史以来写得最精彩的美国小说之一。”

但出版后，遭到大量酷评。《纽约世界报》评价“菲茨杰拉德的新作纯属无用之物”。《纽约先驱论坛报书评》表示它是“一部应时之作而已”。《达拉斯新闻晨报》表示：“小说那张长达两页的、写有拜访盖茨比长岛豪宅的客人的名单，完全是多此一举。毫无情节可言……过于情绪化、喧闹、刺眼、丑陋、毫无意义……菲茨杰拉德的那盏曾经散发出些许亮丽光团的罗马蜡烛，如今似乎快要熄灭了，只剩下微弱的火星与余烟。”意思是说菲茨杰拉德在写完《人间天堂》以后，就要完蛋了。

就在报纸普遍熄灯时，作家们却转过身来，一个个按亮了通关键。

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1874—1946，美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收藏家）读完小说后写信给菲茨杰拉德，高度评价：“作品表现出优雅美妙的格调……给人以美的享受。你用笔创造了一个现代世界,一个现代的纵酒宴乐的祭祀仪式。这部作品也是一部力作，而且比《人间天堂》更有特色，更加成熟。”

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美国女作家。作品有《高尚的嗜好》《纯真年代》《四月里的阵雨》等）在信中也给了他高度的评价：“我认为，你的创作已经有了巨大的飞跃,较之于你以前的作品，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个显著的进步的标志。”

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的辈分比菲茨杰拉德要稍微低一些，菲茨杰拉德出名的时候，海明威还没有出道。他说菲茨杰拉德的这部小说“绝对是一部一流水准的作品”，“既然他能够写出一本像《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好的书，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写出更好的书。”

▲1923年，海明威护照上的照片。

图片来源：NEW YORK TIMES

其中最重要的评价来自美国著名诗人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他所处的文坛地位和赞誉都给了菲茨杰拉德很大的信心。1925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他在写给菲茨杰拉德的信中，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作出了最有高度的、也最常为人们所引用的评价：“在我若干年里所拜读过的新小说中，无论是英国小说还是美国小说，我感觉这部作品是最有趣味、最令人振奋的。”

▲艾略特肖像照

图片来源：George Douglas / Picture Post / Getty

所以，本质上，菲茨杰拉德是那种“提前一步的作家”。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家，一般先为作家群体所把握，评论家常常要滞后两步。这种现象很普遍，我们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有很多，比如海子，甚至张爱玲。《了不起的盖茨比》出来后，喝彩的，多是作家。作家群体和媒体的分野声音，几乎就是菲茨杰拉德即将迈入不朽的一个信号。他具有文学史上无人比肩的现场感，能忠实记录下流行的俚语、时代的舞步和声色，把握住城市的节奏和社交界的作息，他秉具双重视角、双重人格，能够深入其中又身在其外。此外，他性格中的“中西部地区的刚韧和爱尔兰人的清教秉性”也出没其间，他既是天之骄子，也是那个傻看着他自己的乡巴佬。本身既是男性角色，也是女性观望者（在稍后的分析中，我也将讲到这点）。如此，这部作品无论是视角，人设，还是语汇，都极为丰富，是真正世态小说的典范。

说回菲茨杰拉德本人。普林斯顿大学是菲茨杰拉德的一个写作支点。另一个，是他的妻子珊尔达。（他和他妻子的关系大量地进入了小说的文本，因此这里我提一下珊尔达的生平事迹）

1918年，菲茨杰拉德在舞会上认识了珊尔达·塞耶。珊尔达是当地大法官的女儿，阿拉巴马州著名的美女。两人一见钟情，迅速订婚。但菲茨杰拉德太穷了，第二年珊尔达解除了与他的婚约。菲茨杰拉德辞职回家乡圣保罗，潜心长篇小说《浪漫的自私主义者》。他希望能写出一本畅销书，赢回珊尔达，并一举成名。他在两个月里完成了修改,并把书名改为《人间天堂》。同时，他的几部短篇也被当时最畅销的杂志《星期六晚邮报》接受，获得了可观的稿费。另外,他还在《时髦圈子》上发表了其他3篇故事。1920年珊尔达与他恢复婚约。不久，金童玉女用他们的婚礼揭开“喧嚣的二十年代”，“爵士时代”的大幕。

▲珊尔达肖像照

图片来源：Wikipedia

菲茨杰拉德一出手就成了畅销书作家，一天就能卖出普通作家一年的量，稿酬也随之翻了三四十倍，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早上醒来都是面对一个难以形容的辉煌并且充满希望的世界。”那一段时间，他和珊尔达，过的大概就属于“云上的日子”，写作跟印钞似的，美洲欧洲文艺界社交界一起向他们敞开，珊尔达是美人，菲茨杰拉德也是美人，各种性向的人向他们抛媚眼，他们彼此之间嫉妒吃醋又和好，还有什么比葡萄酒般的低度出轨更能创造爱情峰值的呢？

但喧嚣的人生总归有一个高昂的价格需要你去买单。珊尔达精神出问题，反复入院治疗，菲茨杰拉德本来就被他们的高额日常弄得筋疲力尽，后来更欠上巨债。他写了很多自己都不想再看的小说，几次出入好莱坞担任编剧，菲茨杰拉德的名声经历了严峻的考验，《夜色温柔》和其后的作品常常被批评为陈词滥调或者轻佻浮躁。到1930年代末，市面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他的作品，连曾与菲茨杰拉德在好莱坞合作剧本的巴德·舒尔伯格 (Budd Schulberg，1914—2009，编剧、作家，《码头风云》的编剧和导演，代表作《精彩极了和糟糕透了》） 也承认说，他以为菲茨杰拉德早已经死了。

1940年12月21日，年仅44岁的菲茨杰拉德因心脏病辞世。《纽约时报》《纽约先驱论坛报》《洛杉矶时报》《巴尔的摩太阳晚报》等各大媒体撰文为“爵士时代”和它浪漫的“预言家”发出讣告，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文学史上，一个人开出一个时代，又终极一个时代的，就是菲茨杰拉德了吧。现在，他死了，用诗人斯蒂芬·文森特·贝内特的话说：“先生们，你们可以脱帽了，我想，你们应该脱帽了。这不是一个传奇,这是一种名望——从长远看,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稳固的名望。”同时代作家，同龄人，约翰·多斯·帕索斯表示：“明星已死，作家永存。”

关于菲茨杰拉德的故事非常多，至少有十年，他一直活在聚光灯下。了解他的生平对理解他的小说也极为有用，甚至他的一生就是他最重要的著作。不过现在让我们进入今天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

下一节，我将为大家介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文本，看看我们该如何理解小说中的一些东西，那么多的钱（其实菲茨杰拉德也炫富）：到底应该如何炫富？以及“爵士时代”雌雄同体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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