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你们好，我是路内，欢迎和我一起探寻“谁在书写我们的时代”，今天，我们要聊一聊村上春树。

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我们是在谈论什么？

我前阵子在仁川参加了韩国、中国和日本作家的一个会议，彼此发言，日本作家讲话反正也很敢，有一位发言聊起村上春树，开口就是“村上春树嘛，人是挺好的……”我一听就乐了。因为是同传翻译，后面讲什么我没怎么听懂，但这句话本身，在中国，大家都懂，后面估计是说他小说写得不咋地，或者意识形态有问题之类。这些问题中国文学界一般不会去谈，毕竟村上是日本作家，有时候我会在豆瓣啊、自媒体啊，看到一些批评村上春树的说辞，也特别逗，尽管不那么权威吧。我刚才说的那位日本作家，特别严肃，他是冲绳人，人家写的是啥呢？写琉球群岛民族性的问题，作为日本战败后所付出的代价，冲绳建立了美军基地，据说治安不大好，发生了强奸之类的案件。我觉得中国的旅客如果去冲绳，可能会感受不到，也不大可能被强奸（这里也包括男性），但作为琉球民族，你想想看，首先是民族性的问题，被日本同化的问题，就算九十九个人愿意，肯定也有一个人是不愿意的，这一个人就写了出来；其次是当地居民觉得自己不应该被日本作为战败的代价偿付出去，哪怕治安很好，人家也不乐意。但是日本政府可能搭理这种诉求吗，不可能。冲绳以外的日本人可能理解这种诉求吗，也挺难的。所以这位日本冲绳的作家特别严肃，写的题材估计都是在全球意识形态中很领先的那种。

▲日本作家 村上春树（1949年1月12日至今）

图片来自：BookBay

这种严肃作家，说实话，我以为日本已经绝迹了。我们这些年翻译的日本文学，从大众读物角度，反正也是够繁荣的，从文学角度嘛我觉得比欧美差远了。所以产生这么一个错觉，真打交道以后意识到，毕竟日本是一个人口1.3亿的国家，而且受教育程度很高。这没说的，文学规模的基础就是人口和教育，所以它和中国一样，也有很多严肃文学作家，而且日本也使用“纯文学”这个词。你知道“纯文学”这个词在中国已经被骂惨了，一个作家如果标榜自己写的是纯文学，基本上就等同于承认自己是白痴。

那么日本的纯文学界到底怎么理解村上春树呢，具体的我讲不清楚，但可以看出，他们还是把他放在一个纯文学的框架内讨论。如果是东野圭吾的话，我估计日本的纯文学界会拒绝讨论，因为他不在框架里嘛，他是出版商讨论的话题，能挣多少钱的话题。

在中国谈论村上春树这个作家其实很费劲，因为我们通常倾向于谈论或介绍一个冷僻的作家、新作家，这会产生话题，读者也有好奇心。如果是像村上春树这样被人爱上了天，也被无数人批评过的作家，基本上就没啥可谈的了——除了他的作品本身。我是不大关心传媒对一个作家的定义的，不过村上春树是个例外，我就算不关心他，也会有他的消息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们先看看村上这些年到底占据了哪些话题板块：

爵士乐、酒、咖啡和性爱

首先是小资。在这个词还没有臭大街之前，他就是个小资作家了。爵士乐，酒，咖啡，还有他写性爱的路数。当然这个我也只能罗列，没法归纳。我也看不出一个人爱爵士乐与他性爱描写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反正他一路写下来，到现在，爵士乐和性爱的口味似乎没怎么变过。他也不大像中国作家会写那种非常原始的性爱，说白了就是脱光了衣服以后还有着浓重的装饰意味，这是很有意思的。不是贬义，而是一个艺术家的笔触和风格问题。

其次是翻译问题，中国大陆用的是林少华的译本，其间用过施小炜翻译，最近好像又改成林少华了。中国台湾据我所知多是赖明珠的译本。我不懂日文，赖明珠译本的句法有一点点台湾腔，但也还好，不算严重。这个林少华先生的译本，则争议多多。抗日游行那年林少华也出来表态了，说翻译家是有祖国的，这话当然没错，但村上春树并不是一个反华的日本作家，所以讲出来有点奇怪。村上本人根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可能也不高兴了，就带话过来说以后不麻烦林少华先生了。至于后来两个人是怎么和好的，我也不清楚了，反正又好了。文坛通常很容易闹掰，很少能和好的，说明两个人还是很大度，也知道中国的出版市场很大，彼此都要仰仗对方。这个和双边贸易有点像，共赢，不要置气，大方向上是对的。

▲村上春树作品中译本 

图源网络

至于林译有多少错误，我就不具体指出了，豆瓣上应该有一些文章是讨论这个的。我不懂日文，即使指出，也是在抄袭别人的学术成果。再说翻译小说难免会有误译，在一定限度之内的话，值得原谅。指出前人的错误，然后标榜自己是翻译大师的，这就不大好了，这意味着把自己送上了悬崖，“活儿好不粘人”是作家和翻译家的基本职业素养。

第三是村上春树前几年在以色列的发言，就是那个著名的“墙和鸡蛋”的比喻，（2009年2月村上春树获得由以色列政府设立的“耶路撒冷文学奖”并发表演讲，演讲中村上说“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一边。”）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幼儿园体质，但至少大伙都听懂了嘛，而且被不断引用，它无疑是政治正确的。说实话我有点为那位冲绳的日本作家抱屈，显然人家是一位非常严肃的作家，文学上站得很高，墙和鸡蛋这种比喻哪个作家都能想出一串来，说不定还会因为它太低幼而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是你看，很严肃的作家到现在可能连个像样的中文译本都没有，他的想法传播力度肯定比不上村上春树。在对村上春树的阐释中，有一条蛮重要的是，他书写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的巴拉巴拉，在这里资本主义不是个好词儿。你得承认，这个位置挺高的，文学一旦和某某主义沾边，都会变高。但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悖论，村上作为一个被小资群体所拥护的作家，他极具小资趣味，偏偏又在批判资本主义，这有点滑稽。或者也可以充分说明小资的精神分裂。关于这个精神分裂问题，我倒是觉得，在村上的小说里呈现得很多。请注意，我这里讲的，是对村上的阐释，是外界的判断，也可能是村上本人对村上这个作家的判断，但它不一定是村上春树这个作家的真实趣味。

长跑与陪跑

然后，还有两件事，可以提一提。第一是这个作家很爱长跑，我见过一些爱长跑的作家，他们似乎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可以写进文章，或者说，成为作家本体的一种寓言、一种延伸。换而言之，你要是说一位东北作家爱溜冰，因此溜冰和他的写作状态之间有啥关系，不但我不信，东北作家自己也不信。但村上春树做到了，他长跑的时候还听音乐，还不喜欢MP3，喜欢用随身听。这种极具个人色彩的喜好，最后也被媒体呈现出来，你当然会忍不住解读它，但实际上也解读不出什么东西来。然后恰好中国也流行起了长跑，我甚至怀疑就是村上春树的长跑爱好带动了中国的长跑运动。练身体挺好的。

我看过一本关于人类学的书，书上特别指出，人类是长跑能力最强的哺乳动物。别看别的动物可以迁徙上千公里，那是靠走的，论长跑，人类最强，基本原理是人类用两条腿跑，动物四条腿，消耗的能量比人类大；另外，在非洲高温的环境下，人类直立，阳光照射在身体上的面积比较小，动物的整个后背都暴露在日晒下；最后是，人类有发达的汗腺，可以排汗降温。我还能补充一下，旧石器时代以后，有一条很重要的是旧石器时代以后人类发明了水囊、水壶、水瓶，可以随时补充损失的水分，人类还发明了鞋子，发明了随身听，可以在跑步时候听听音乐。这个扯远了。总之，体操这种运动，人玩不过猴子，但长跑确实是人类的强项。要说长跑本身有什么特别超自然之处，我觉得不一定吧，肯定不如单杠和跳远。但你见过有一个作家叨叨自己跳远很厉害吗，没有。这个吊诡的修辞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一个作家喜欢长跑是严肃的，一个作家喜欢跳远就是个滑稽的事情。为什么？纳博科夫喜欢抓蝴蝶是严肃的，其他作家喜欢抓壁虎就会成为笑料。为什么？

▲昆虫视角拍摄下的纳博科夫和他的捕虫网

图源网络

剩下一件就是陪跑。诺贝尔文学奖颁了一百多年，没拿奖的大作家很多，像村上春树这样陪跑的当然有，但成为话题的，而且蔚为壮观，少见。关键是他去年还拒了那个瑞典文学院颁的学院奖的决选名单，意思就是我也不用拒奖了，你们别搭理我就行，结果今年颁双黄蛋也没有他。一般情况下，这是挺尴尬的。也有作家拿不到文学奖就出来骂街的，我说过的，这是一个游戏规则和一个个性表达之间的矛盾。文学界认为牛掰的是拒奖，颁奖了还不要，村上春树老师做到了一半，而且很厚道，要求主办方把自己从短名单里剔除，省得到时候尴尬。这在体育界就没有，你见过世界杯冠军队拒奖的吗，没有。所以文学界这一点还是比较与众不同的。因为拿不到奖而骂大街这种事情，村上春树从来没做过，甚至没有半句不服，甚至没有任何诺奖评委对他公开表示过安慰。这是一个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我说了，游戏，文学奖也是游戏，甚至越公平的文学奖越像是一场游戏。如果觉得它是战争那就会变得吃相很难看。

村上春树拒绝短名单的一个理由是希望“专心写作，远离媒体关注”。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说辞，毕竟是写了这么多年的老作家，名气大，自觉度也很高。当然可以说他很有名了，有资格讲这种话，但说实话也不是每个有名气的作家都能践行的。这似乎印证了那位冲绳作家的话：村上春树这个人还挺好的。

讲了这么多村上春树，我还是没有涉及到他的文本，没提一句他的小说名字。之前讲的都是围绕村上春树的阐释，也很少涉及他本人。为什么会这样？显然是，一个被阐释得太多的、过度的作家，要再阐释一遍是非常难的。未被阐释过的作家，你讲讲他的文学价值、意识形态，大概就够了。久经阐释的，就得落手到细部的文本，但细部文本的基础是大家都懂日语，站在中文译本的基础上是讲不好的。所以我拿出的这本书，叫作《东京奇谭集》，是村上春树的一个短篇小说集，我只能讲讲他的短篇技巧。至于他的遣词造句，不好意思，就留给懂日语的作家吧。

以上就是本节全部内容，下一节我将跟大家聊一聊这本《东京奇谭集》，我是路内，感谢你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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