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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门罗 | 和解的终曲

作者:张悦然

2019-11-27·阅读时长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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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门罗 | 和解的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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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你们好,我是张悦然。

2012年艾丽丝.门罗出版了她的小说集《亲爱的生活》,并声称这是她的封笔之作。同时她表示,“我希望读者从《亲爱的生活》开始读我的小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遗憾的是,我没能从《亲爱的生活》开始读门罗,在这之前我已经读了五六本她的短篇小说集,而对于《亲爱的生活》是门罗最后的作品这一点,我也有所保留。我心目中门罗最好的作品,可能是她巅峰时期的两本作品,2004年的《逃离》以及2009年的《幸福过了头》

点击上图,收听吴丽玮解读门罗作品《幸福过了头》

不过非要选出一本短篇集作为门罗最好的作品,这种做法本来意义就不大。门罗的好小说分散在她的每本短篇集里,又因为主题的延续和统一,我们也很难以创作时间将这些作品割裂来看。事实上,《亲爱的生活》与她先前的作品,无论在主题还是写法上,都有很多相似和呼应的地方。不过作为门罗的最后一部作品,它同样体现了某种作者高度自觉的“晚期风格”

▲门罗的两部作品 Runaway  (Vintage,2005.)

Too Much Happiness Alfred A. Knopf,2009.

萨义德在其作品《晚期风格》里指出,晚期风格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这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非常明确地体现在《亲爱的生活》中的第二个部分,门罗将这一部分命名为“终曲”,带有明确的谢幕离去之意。“终曲”由《眼睛》、《夜晚》、《声音》和《亲爱的生活》四篇童年故事组成,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介乎于小说和回忆录之间。作者试图模糊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限,使用一贯的短篇小说的方法设置悬念,构建人物,但同时不断将小说的世界戳破。比如:“我想如果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的话,我绝不会让她穿那条裙子。她不需要这样的广告。”或者:“你可能觉得这过于糟糕了。生意不在了,妈妈也健康不再。在小说里这样是不行的。但奇怪的是我不记得那段时间不快乐。”门罗借由这些句子来提醒我们,这些故事属于她自己,而非她笔下的人物。这四篇故事包含着一些最初的恐惧和欲望,同时它们也是站在人生终点回望时难以泯灭的爱。我们发现,事件会在时间中褪色,情节变得破碎,因果分崩离析,但是附着其上的情感仍旧那么炽热。

爱丽丝·门罗 (又译艾丽斯·芒罗,Alice Munro,1931年7月至今)

图片来自:thefamouspeople.com

事实上,把这四篇小说当做独立篇目来读,它们可能都显得有点简单,而如果把它们视作一个整体,又会觉得它们的情感走向有些趋同。但门罗有意为之,在这些小说里放弃了曲折的情节和复杂的时空转化,用最朴素的方式捧出一颗颗炽热情感的结晶之物。那种化繁为简的朴素,那种拒绝阐释的自足,正是某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而那些被这样创造出来的结晶之物,是剥去一层层华丽的乘法之后,所剩下的最大公约数,也是藏匿在门罗无数小说深处的隐秘胎记。对于熟悉门罗小说的读者来说,这些故事里共同的女主人公,那个小女孩,一点都不陌生,她后来走进了门罗的无数小说里,在那些小说里继续成长,探索关于自己、他人和世界的秘密。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四篇发生在童年时代的故事,既是终曲,也是序曲,它们是门罗小说的入口,也将那个丰饶世界的门扉合拢,形成一个闭环。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未来读者接受门罗的建议,从这本书走进她的小说世界时,他们也将带领着暮年的门罗奔赴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作家的生命会在阅读中一次次复活。

▲门罗作品 Dear Life Stories 《亲爱的生活》

出版信息: Penguin Canada,2013.

图片来自:Amazon

但是晚年的门罗,没有将自己抛掷到 “不和谐”和“不安宁”的创作危险里,她选择了与生活的和解。所以在这本书里,并没有萨义德期待在晚期风格里找到的那种“不妥协、不情愿和尚未解决的矛盾”。如果说上一本书的书名“幸福过了头”还带有反讽的意味,“亲爱的生活”这个书名,所表达的则是对生活的由衷赞美。在同名小说《亲爱的生活》里,门罗讲述了自己刚出生时,一个疯女人来到她家,把脸贴在每一扇窗户上向屋子里张望,门罗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刚出生的小女儿,用椅子挡住门,抱着她躲在角落里。很多年后,门罗通过疯女人的女儿发表在家乡报纸上的一首诗,知道自己小时候所住的那幢房子,从前曾是疯女人的家,她透过窗户看到的可能是过去的时光,而她翻找婴儿车,也许是在寻找自己已经长大离家的孩子。在小说的最后一段,门罗话锋一转,平静地讲述道:”妈妈最后一次发病时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我们总会说他们无法被原谅,或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这个小说所要探讨的是母女关系,不是一组具体的母女关系,而是广义的母亲和女儿两种人生角色。有一天,女儿做了母亲,可能会更加明白自己的母亲,但她的明白并不会化作某种回报。她对母亲的情感浓度,永远无法与母亲对自己的相比。回头看总有很多亏欠,使我们感到愧疚。那些愧疚是如何折磨我们的呢?门罗一字未提,而是直接跳过它谈起了原谅。对伤害和被伤害的原谅。这是一种典型的门罗式的写法。在重要的地方做出留白或镂空,如同在一个采访里,受访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忽然拉远距离,以一种跳脱的姿态,谈起某种与之抗衡或将其抵消的情感,我们却从中体会到被隐去和略过的部分有多么沉重。同时,门罗也用这种方式提醒着时间在其中承担的重要作用。此时在回忆的人与彼时在经历的人有很大的差异。门罗喜欢用这种差异来呈现时间的意义,她在很多小说里引入了回望的视角,同时也在提供重新看待事物的路径。门罗对于情节的理解,不同于很多传统的小说家,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它们如何作用于她的人物,在发生之后的很多年里,如何持续地影响和塑造着她的人物。

门罗出生的地方,加拿大安大略省文海姆镇(Wingham Ontario)

图片来自:Blackburn News

当门罗最后谈及原谅的时候,已经跳出了前面的关于母女的主题。她用一种多年后的平淡语气,来告诉我们一条适用于所有情感关系的箴言,就是最终我们原谅了所有我们曾经认为无法原谅的人和事。这是生活教会我们的事。它让我们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把一切放归时间的河流,而我们也将因此获得安宁。在这篇名为《亲爱的生活》的小说里,门罗并未直接提及或赞美生活,而是用这种不可思议的原谅,来表明生活的伟大之处。更确切地说,生活的意义来自于那些难以释怀的痛苦最终被疗愈,也来自于巨大的矛盾和冲突奇迹般地获得和解。

门罗的人物带有一种很强的自我教育的色彩。他们的成长很大程度仰赖他们在自己的回忆中学习,这是他们认识自己,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在《终曲》这四篇小说里,她将她的人物变成了自己。她将自己在这些童年往事里对个人和世界的认识和发现呈现出来。那些认识和发现当然是宝贵的,对她的读者来说,可能具有巨大的启示作用,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向我们示范着一种自我教育的方式,亦即在回忆里学习。使用记忆写作,可能已经成为文学领域里的一种陈词滥调。有哪个作家不是在使用记忆写作呢?我们或许可以说,每个伟大的作家,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使用记忆的方式。在门罗这里,记忆不仅仅是书写的材料,而是生活的教材。在过去很多年里,她一遍又一遍学习这本教材,从最初的门罗,变成了现在的门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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