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不是一直都坏，简奥斯丁深谙其中道理。《理智与情感》中，花花公子威罗比也曾想向玛丽安求婚，并不是单纯玩玩，但是他以前做的坏事暴露，遗产泡汤，他只能去娶有钱的小姐，否则和玛丽安结婚的话，两人都是一穷二白，爱情不能当饭吃，日子没法过。威罗比代表了一类男人：经常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但大难临头的时候，上半身就起到了作用。

我不太满意《理智与情感》中情节的推动力与《傲慢与偏见》雷同：揭露花花公子都是靠正面人物的一番诉说，前者是少校，后者是达西先生，但也替简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何况简埋设了一些伏笔，因而值得原谅——伯爵在接受玛丽安母女的询问时，只夸威罗比骑术好。假如你在打听某人时，得到的答案是一味夸赞某种中立而不带感情的技术，那你要小心了，这算是简告诉我们的一个识人技巧。

让我们回到我曾经提到过的《贵妇苏珊》，我想人人爱看这样的小说，苏珊是个以掠食为乐的女人，她妩媚是真，邪恶也是真，作者说，“贵妇苏珊适应新环境的力量比谁都强，从来都是处变不惊，也不会不安或愤怒。甚至当事情对她不利时，她仍然保持温婉的性情，礼貌而友善；即使那些对她最不信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绝对甜美，声音和仪态有令人折服的温柔。”苏珊透彻地懂得如何利用社会的习俗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苏珊是个坏女人，操控背叛，滥用她的受害者，对她而言，权利便是快乐。这很可怕对不对？但是更可怕的是，她太有趣了，读者不知不觉站在她那边，支持她去戕害她的受害者。

人性有如此残忍吗？有的。

试看同时代伟大作家曹雪芹的《红楼梦》（好巧），王熙凤坏，几条人命都在她手里，但是我们无法同情觊觎她美貌的贾府三等公民贾瑞，贾瑞被寒冬腊月的冷风吹，几乎冻死，被泼屎尿，我们只觉有一种快感：谁让你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王熙凤虽然坏，但是她美丽、聪明，充满活力，凡是有她的场合，一派生机，我没有看过《贵妇苏珊》，但我想，王熙凤就是中国的苏珊，我们几乎和贾母一样，根本离不了她，哪里还肯恨她！贾瑞之恶，固然罪不至死，但是假如他是贾府权力阶层，他不会好到哪里去。欺凌或被欺凌，上帝总要你选边。甚至尤二姐，美貌，温柔，和善，她博得了读者广大的同情，以至于后来吞金而死，遗容栩栩如生的时候，读者倍觉凄惨，但是心中却又隐隐嫌弃她的懦弱，逆来顺受，毫不反抗，以至于导致自己的悲剧结局。

回到简的生活中，伊莱扎是个在整本传记里我们无法忽略的人物，她是简的表姐，她母亲是简的姑姑，我们提起过，这个姑姑远涉重洋，到印度寻觅金龟婿，用婚姻做筹码，改善自己穷困的生活，姑母在印度生下了伊莱扎，也许是印度总督黑斯廷斯的私生女，作者不止一次暗示。母女富有的同时，都先后失去了爱情，伊莱扎也嫁给了她不爱的人，生下了一个癫痫男孩，和丈夫分居多年，丈夫死去后（包括生前），伊莱扎都凭借她的美貌和风情，不断撩拨男人，但同时又是简最好的朋友，伊莱扎后来带着癫痫儿嫁给了爱慕她的简的哥哥亨利。不久以后，伊莱扎痛苦地死于乳腺癌，和她母亲一样，殁年都是四五十岁，她们母女俩这一生，是冒险、富有、且悲剧的一生。

伊莱扎带给简什么影响呢？我们不得而知，英国式的家庭，人人均有数不清的亲戚，过继给富豪之家的简的哥哥爱德华，拥有达西先生家一样的大庄园，门前一条碧蓝清澈河流，马儿或立或卧，悠闲吃草，这位爱德华哥哥，他的妻子“几乎年年在怀孕”，终于在生最后一个孩子时死于难产。简和姐姐卡桑德拉断断续续给很多位亲戚帮忙，但是她们两个，卡西（卡桑德拉）因为未婚夫意外死去而终生未嫁，简也经历了一次爱情风暴，后来又有一次被人求婚，两次均未成功，之后她被迫（或者主动）接受命运的安排，安于独身生活，她嫁给了写作。

有一位奥斯丁的书迷评价说，“她的作品中有一种浪漫化的爱，也有一种爱的森严的阶级秩序，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这是奥斯丁的魔力，她不会让荷尔蒙上头，碾压理性的力量，越理性，越幸福；越放荡，越不幸，这是奥斯丁的女性生存哲学，为何200年之后，她的拥趸仍然视之为女性生活圭皋，原因即在于此。

但又不仅于此，奥斯丁所提供给我们的，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一幅英国民俗画卷，就此而言，奥斯丁是世相记录者。《理智与情感》中，玛丽安母女四人被迫离开生长的家，只是因为英国当时的法律只允许男性继承遗产，玛丽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刻薄的嫂嫂继承了房产，母女四人只好租住乡下小屋，好不人道的继承法！但是奥斯丁也一样，她和卡西和妈妈，在父亲去世后，一样面临居无定所的窘境，是爱德华把乔顿村舍给了她们母女三人，她们才有个落脚之地。这是那个时代女性的窘境，如不结婚，只有流离失所。所以奥斯丁不断地不断地写婚嫁，婚嫁在那个时代，几乎是女性的第二次投胎，也是别无他选。了解到这些，我们就没有权利指责奥斯丁小说的范围太过狭窄，似乎没有诗也没有远方，但是总要生活啊！

传记的作者托马林写了此书，可以搁笔了，她这本书的卓越之处不仅仅在于我前面提到的详实信息搜集，这只是力气活，她最伟大之处在于：她爱奥斯丁，她潜入18世纪奥斯丁的身边，站在正在写作的奥斯丁身后，仔细却又毫不打扰地观察简，简爱情失败，她同情简；简的父母带她们姐妹离开生长之地，来到巴斯，她替简感到难过，因为作为成年人的简，依然没有自我意志的伸展空间，要随父母迁移到自己并不喜欢的地方生活；简30多岁，迎来创作的辉煌，她替简感到由衷骄傲。。。。如果这些还不做数，那么她对于简创作的特色与成就的了解，堪称简200年之后时空相隔的知音无疑。

简的身边，有各式各样的亲戚，各式各样的邻居，但是在他的小说中，他们都不见踪影，托马林说，“她想象中的世界和她现实的世界，有明显的差距。”这一点，简要胜过张爱玲，张爱玲写小说，有些植入了身边的亲友，甚至导致了对方对她怒目相向，这种杀鸡取卵式写法（当然是个别的），不在简的写作方式中。在简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喜欢某人，也可以憎恨某人，但是简的作品，“不稳定之处极少，不会妨碍本书成为一本极度引人入胜、妙趣横生的小说。”“稳定”一词，是对一个小说家最好的褒奖，接着，托马林说，“奥斯丁颇有想象超越自己经验的能力，而能以稳健的手法完美表现出来。”人人离不开自己的生活经验，写杀人犯未见得要去杀人，浪漫的爱情小说作者未必经历过浪漫，但是来自经验却又超越经验，这是小说家的责任和义务，从托马林描绘奥斯丁，我似乎懂得了一点点如何写作。

托马林抓取了一些简的好句子，抓得真好，说她的两个哥哥，“沉浸在舒适的闲谈中”，评价一个戏剧，“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有趣的人，他是残忍和欲望的结合。”简还有一些刻薄话，作家一定是刻薄的对吗？对，因为他们太聪明了，总能透过表面看到事物的本质，简来到生命的尾声，还有三章，她就死了，我想放弃这本书，这大概是我几十年阅读史上唯一一本因为书写得好而放弃阅读的书，我跟随托马林的笔触，几乎走完了简的一生，她完成了所有的作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命运降临了，她马上就要生病死去，我不忍看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