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陈晓

货车司机之死

2021年4月5日，中午2点左右，吴顺的供销商店走进一个男人，他穿一件黑色T恤，微胖，T恤上印有车队的名字。男人要了一瓶敌草快，8块钱一瓶。“除草要用！”男人平静地说。吴顺提醒他：“现在天凉，这东西也不怎么管用。”男人回答：“买一瓶先备着。”付钱后，他便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吴顺才知道，那男人是一位货车司机。从店里离开后，他攥着敌草快去了800米外的唐山市姜家营联合治超站，将敌草快咕咕饮下。农药流进身体，没一会儿药效就发作了，他被送到唐山市工人医院，当天抢救无效死亡。在店里驻留的几分钟，吴顺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异样。“但凡看出点儿什么，咱就不能把药卖给他。”吴顺想。

死者金德强，河北省泊头市金庄村人。4月5日下午接近1点时，唐山市姜家营联合治超站入口处，他驾驶的一辆蓝色解放龙V货车被路政员拦下。这辆尾号为0318的蓝色货车伴随他已经超过了三年。平日里，他都是和儿子一起出车，轮换着开。碰巧这天儿子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他从承德运货到唐山，离市区仅剩5公里，但遇到了路政联合执法点。路政员给他开了一张罚单，原因是货车的卫星定位系统掉线。

这定位仪是车上的一个黑盒子，约30厘米长，主要为防止疲劳驾驶。绿色屏幕亮起时，只显示驾驶速度、时间和司机的IC卡号。后台服务公司随时监测货车行迹，数据从服务公司再被传送到交管局。一旦司机的驾驶时间接近4个小时，黑盒子就会发出警报声：“您已超时！”循环响起，直到司机熄火停车。

几乎每个货运司机都遇到过定位仪掉线的情况。货车断电会掉线，流量卡欠费或松动会掉线，车行驶到山里没信号，也会短暂掉线。掉线原因总结起来就三项：记录仪硬件质量差、运营商信号差、人为破坏。

根据《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的规定，使用卫星定位装置出现故障不能保持在线的运输车辆从事经营活动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处800元罚款。至于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的罚款，根据规定，则适用于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伪造、篡改、删除车辆动态监控数据的情况。

金德强接到的罚款金额是2000元，官方通报里没有给出判罚依据。其实，对一个货车司机来说，罚款2000元算不上太严重。比如金德强的同乡兼车友刘全，前些年，他开半挂车，载重是普通中卡的三四倍，因为超限，他一次性被罚过2万多元。但金德强不一样，他一向谨慎本分，开车十多年，他只开体量中等的单机车。“前些年我们跑车，偶尔会超重超载，他从来没有过。”在刘全的印象里，这笔2000元的罚款是金德强接过的最高金额的罚单。

喝药前，金德强拿手机录了段告别视频。他站在治超站办公区的空地中，转了几圈，喊了句：“朋友们！走啦！”语气坦然轻松，不细听，只当是普通人离开好友家时说的话，而他的手却是明显晃动着的。

他将视频发到了一个由泊头市货车车友组成的微信群里。车刚被扣留时，他告诉群里的车友们，自己不想活了。群里的车友没当真，简单调侃安抚了他几句。刘全当时也在群里，看到了金德强的消息，“以为他就是开玩笑”。

被改写的规则

30岁左右时，金德强买了他的第一辆货车，二手的，10万元不到。改行做货运生意以前，他在当地一家铸造工厂打工。买第一辆货车时，金德强还没考取驾照，只能雇一个人跑车。但大多数时候，他会跟车，跟着司机跑。直到2009年，金德强才拿到了货车驾照。第二年，他入手了第二辆车。购车的钱由他和铸造厂时期的工友孙德胜各出一半。

孙德胜长金德强几岁，跟他同时期入厂。那时，金德强对生活的向往全寄托在货车上。他告诉孙德胜，开货车自由，不累，赚的钱还多。于是，2010年，孙德胜跟着金德强一起做起了货车运输生意，成了一名货车司机。

在一众跑货运的司机中，金德强算不上技术最好的，但绝对算眼界宽、懂得多的，认识他的朋友都管他叫“老江湖”。传统货运行业是个相当依赖人情关系的行当，司机找活儿通过物流信息公司，或是跟货主直接联络。货主也喜欢找熟面孔的司机，或是熟人推荐。一来二去，司机们拉货的线路就此固定下来。孙德胜就是这样，常年往返于泊头市和唐山市或周边几个县市之间，短途、固定线路，收入稳定，但拉一单的价格低。

金德强更享受“满天飞”的自由，他不向物流公司找活儿，也不跟货运站合作。多年来，他凭经验在全国各地走南闯北。“他开车很少看地图，哪里有厕所，哪里有便宜的旅馆，都在他的脑子里。”刘全曾向媒体评价道，“他的头脑比一般人聪明，别人拉货有固定路线，他全国都去。跑运输跑了10年，新疆、上海，甚至缅甸这些地方他都有资源。”

不过，大数据和互联网逐渐改写了这一行的运转规则，货车司机们像同步带一样，不得不跟着时代的齿轮转动起来。金德强的优势不再是优势，他也用上了App接单拉货。他常用的那款运输服务App叫运满满，与其类似的还有货车帮、货运等。

对金德强、孙德胜，以及大部分老货车司机来说，旧规则的瓦解令他们感到无力。他们失去了议价权。拉一车货从泊头到300公里外的唐山，App上给的报价是700元。“我要拉就是赔钱拉。”孙德胜愤怒地用手指戳戳手机屏幕。他算了算，高速费三四百元，油费300元，再加上损耗和饭钱，跑一趟的成本就超过了700元。孙德胜无奈，“赔钱也得拉，你不拉，有其他人拉”。

互联网成了货运信息新的枢纽站，但获取信息并没有变得更加便宜。以前孙德胜跑货运，完成一单，要给物流公司一笔钱。而现在，用货运服务软件，你得充值成为VIP才能拿到优质订单，看一眼货单详细信息，也得交150元才能打开。

人情规则也消匿在高科技编织的网络之中。以前拉货签好协议，一天以内的时间误差都是可接受的。而现在，货主对误差的忍受度大大降低。有一次，司机张永拉一车葡萄，超时5小时，货主拒绝给他运费，还要求他赔偿2万元。“人家说5小时之前我还卖8块，现在只能卖6块了，差2块的价格，一斤差2块，30吨是什么概念？”

跑车路上难免遇到交警拦车，以往司机求情，不严重的情况下，也能获得几分通融。随着路上安装了更多的电子眼，只要被拍到违章行为，直接上传系统，自动扣分，再通知司机，司机们绝对躲不过。

系统

金德强这次遇到的问题是北斗卫星定位仪掉线。

有国外专家研究显示，疲劳驾驶是引发道路交通事故的主要因素，由此导致的交通事故占事故总数的10%～20%，占特大交通事故的40%以上，疲劳驾驶引发交通事故的概率是正常驾驶的4～6倍。而在我国，由于雇用司机驾驶的成本上升，大多数司机只好一个人跑车，这进一步加剧了疲劳驾驶的问题。2013年，“两客一危一重”（旅游包车、三类以上班线客车和危险品运输车）率先开始强制推行安装北斗卫星定位系统。

定位仪真正渗入司机们的生活是在2017年以后，全国各地纷纷加大了对疲劳驾驶的查处力度，要求司机每开4个小时车至少休息20分钟。一旦驾驶超过4个小时的记录被交警调取，司机们就要接受处罚。所以，一旦黑盒子的警报声响起，大部分司机会停车切断电源，等待20分钟休息时间过去，系统数字重新归零。在这20分钟里，孙德胜会用水洗洗脸，或是下车转一圈，也有的司机会坐下来抽根烟。

很多货车司机不是很欢迎这个“黑盒子”。采访中，他们对定位仪防止疲劳驾驶的功效表示怀疑，而且和仪器相关的费用都落在了他们身上。张新峰算了算，围绕这个“黑盒子”，他先是交了每年2000多元的服务费，后来2G网络升到4G，又交了2800元的升级费。学习使用这一技术，还要交200多元的新技术培训费。更尴尬的情况是，定位系统应付不了公路上的各种复杂状况。张新峰时常遇上堵车或服务区没有停车位，行驶超过4个小时也停不下来。“停车的话就扣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

最难的是那些拉“绿通”（指新鲜农产品）的货车司机，一走就是几千公里。服务区之间相隔几百公里，4个小时还到不了下一个服务点。全程都在跟时间赛跑，不止跟到货时间斗，还得跟疲劳驾驶时间斗，脑子里随时绷着一根时间弦。

这些年，系统的大网变得越发紧密。河南籍司机李红帅告诉记者，一些地区已经推行了保险与违规行为挂钩的政策。“超速和疲劳驾驶都录到了行车记录仪里，保险现在跟它挂钩，分A、B、C、D级别，只要你违章次数多了，保险公司就可以加价。”他听说，河南南阳有车友的保险费从2万元加到了6万元。

在因北斗定位系统掉线被处罚之前，金德强去年一年已经被扣了近40分，大都是因为电子眼拍到违规行为，比如马路压线、违规停车。刘全说，货运一般有两条道可选，要么走高速，要么走“底道”（国道）。大多数司机选择走高速，节省时间，还能享受一路畅通无阻的轻松。而金德强90%走的是底道。“他就想多省一点儿钱。他的车一公里（省）一块三，跑300公里，就是400块钱。”刘全说。根据刘全的经验，走底道被罚的概率要比高速大。

家庭

金庄村在泊头市西北部，夹在两条国道和两条河流之间。村里人种地、搞养殖的是少数，大多靠打工谋生。女人们在镇上的小工坊切枣——这里是国内重要的新疆大枣制造地；男人们则跑得更远一些。村里的新楼房有高高的水泥墙，在一道2米高、2米宽的大铁门上挂着一幅牌匾：家和万事兴。这就属于大户人家，墙内传出的狗叫声也更响。

金德强家没有狗，也没有大门和围墙，只有一道铁栅栏门，一栋小房子。屋内有一个小过堂，两间屋子正对，左手边住着儿子和儿媳，右手边住着金德强和妻子以及他的两个女儿。

金德强住的屋子里，墙上贴的都是儿子儿媳的结婚照。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金德强耗了不少心力。儿子一直跟着他跑车，没有认识心仪女孩的机会，村里的同龄女孩大都外出打工了。于是经中介介绍，儿子找了一个孟加拉女孩做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孟加拉妻子不出门打工，常年待家中，跟村里其他人鲜少来往。金德强的妻子也是全职太太，全家上下主要靠那辆蓝色龙V货车生活。

据刘全说，金德强的儿子娶妻生子是这个家中近几年最大的支出。金德强小时候父亲早亡，家庭条件不好，25岁那年终于娶到了老婆。这在当时的金庄村已经属于晚婚。他借钱办了婚礼，几年后靠着卖体力挣钱还清了欠债。经济状况稍微宽松一点儿时，他决定离开工厂，贷款买了一辆货车。转眼20多年过去，货车换了4辆，生活却并没有变得轻松。

20多年来，金德强大都十天半个月回一趟家。他爱吃饺子，饭店卖的饺子贵，出门在外他一般不吃，一碗白面条蘸点酱就是一顿饭。等挨到回家，一盆热腾腾的饺子奉上，那是他生活的幸福来源之一。

4月5日早上，金德强赶时间，妻子本打算下点面给他吃，但他急着出门没吃上。中午12点，他跟孙子视频聊天，一脸快活。下午，他在治超站喝下农药，绿色的农药液体溅在走廊的水泥地上。5天后，4月10日，他已经被埋在离村子不远的小麦地里，藏在一片绿色麦苗中了。之后，其他省市的货车司机和社会团体纷纷前来捐钱献爱心，金德强的妻子被拉来出席捐款仪式，她脚踝有疾，走路一颠一颠的，站一会儿就感觉疼痛。

金德强死后，有媒体报道，他的银行卡里余额只有6000元，那是他毕生的积蓄。同为货车司机的孙德胜，如今积蓄也不过8000元出头。他给人看存款记录，轻描淡写，反正这数字保持不久，拉一单货，新的钱会进来，旧的钱也很快会花出去。但来来去去，他卡里最多时也不过两三万块钱。

再看孙德胜的账单，单笔支出只有两种数额，要么900多、近1000元，要么不足30元。几百的开销几乎没有。大笔支出都花在了车上，油费、高速费一趟上千，保养费每个月2000元左右。除此之外，他不买衣服，账单上最大的开销是高速服务区的一盒快餐，30元。

聊起金德强的死，孙德胜总是皱眉头，眼角耷拉着。他觉得自己的境遇跟金德强差不多，也因此，金德强刚去世那几天，他无心出车。几天后心情缓和了，他才强打起精神重新上路。4月15日，他预备晚上11点出发送货。出发前的一整个下午，他都侧卧在车厢里，小腿微蜷。多年跑车，他习惯了这样休息，狭小的车厢比家更像他的世界。

（为保护采访对象，刘全、孙德胜、吴顺为化名；实习生江紫涵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