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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技少年的一次出走

作者:张洁琼

2021-06-01·阅读时长1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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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技少年的一次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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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贾冬婷

摄影·夏天

回家后的华子和祥子为村里的邻居表演杂技

暂时的安宁

竹园乡是典型的贵州乡村,潮湿、寂寥、层次错落。这里离所属的毕节市30多公里远,乡里近一半的人口是彝族或苗族。在村子里走一圈,几乎看不到人影。直到下午4点以后,学校放了学,开始有孩子的讲话声穿过核桃树,穿过屋群,穿过杂草和土地,传进耳朵。

华子、祥子、陈鑫和小豪,出走的四个杂技少年都来自竹园乡和附近。他们是5月1日在成都演出期间出走的,家长们5月3日才得到消息,小豪爸妈为此一直耿耿于怀。5月6日晚上,华子和陈鑫在温江区被找到。隔天中午,祥子和小豪先后在武侯区交子公园被民警找到。四个少年都被接回了毕节。回家的第二天,他们被安排回到学校读书。

小豪家在沙坝村山顶,能俯瞰整座山,学校、村委会都在山脚。每天放学,小豪爬坡回家,路短但陡,刚爬三分之一,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家有两层,一层是旧宅,乌漆麻黑的。二层是新宅,是小豪爸打工多年积累的钱加盖的,装修也是照城市楼房的样式装的,客厅里还安了两排音响。两层楼共五个卧室,其中三间几乎是空的,只堆放些破布杂物。即便是小豪妈周清琴在家,屋门也都紧锁着,比起家,更像是封闭的工地宿舍。小豪是在绍兴的建筑工地里出生的。爸爸在工地做大工,妈妈则干点清理场子、搅拌水泥的小活儿。他3岁前,一家人就住在父母打工的工地宿舍里,等到小豪到了上学年龄,周清琴才独自带着他回到老家毕节。

华子和祥子是兄弟俩,他们生活的革新村,离高速收费口不远。坡上的房子都是近几年村民兴建的,已经用钢筋水泥搭起了屋子结构,但政府突然下了禁令,不让占地违建。拆了可惜,就被搁置在那儿了。盖房的人少,华子和祥子的爸爸项必友能找到的零活儿也就少了。这段日子,他大多数时间都闲待在村里。

项必友40多岁,看着比实际年龄大,样子颇有威严。华子和祥子习惯低着头,不直视别人,讲话声音极小,要特意靠近侧着耳朵才能听清。回家后,他们没有跟父亲提过他们在成都流浪的细节,项必友也不追问。

5月16日,河北沧州市吴桥县人民政府发布关于“杂技少年成都失联事件”调查处理情况的通报。2019年11月,为弘扬“吴桥杂技”,吴桥成立了杂技职业教育联盟(以下简称杂技联盟)。杂技联盟开展了三种模式的校企合作办学:一是联盟内各校团将学员送至职教中心统一教学训练、统一实习实训;二是教学训练由职教中心组织,实习实训由校团自行组织;三是文化课由职教中心“送教下乡”,各校团自行组织实习实训。

高文军的吴桥县综艺杂技马戏团和吴桥县职业技术教育中心(以下简称职教中心)的合作,就是第二种。由综艺杂技团自行招收杂技学徒,全权负责食宿、专业课教学和实习实训等日常管理,职教中心负责学籍管理和文化课教学。

处理通报决定:对综艺杂技团负责人高文军涉嫌履行安全监管职责不到位以及私刻、买卖印章等问题进行受案调查,给予训诫,责令其具结悔过,并收缴私刻的印章;由县文广旅局暂扣综艺杂技团《营业性演出许可证》,责令其停业整顿。

项必友对杂技学校受处分的事情浑然不知。他觉得,华子和祥子回家的这两个月,似乎变安分了。放学从竹园乡走回家,华子先趴床上写会儿作业。到了下午6点左右,进厨房,洗菜、做饭。华子算做饭老手了,会粉丝炒蛋、水煮白菜,不过只会做素菜。

祥子作业少,回家后,放下书包,就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在自己家门口玩。他们一放学就凑到这里,互相追逐、拍球,咚咚咚地,没个消停的时候。偶尔邻居路过,听说华子和祥子学了杂技,便怂恿他们表演。“给我们演一出嘛,我给你拍一个。”说罢,拿起手机,镜头对准祥子。

祥子也不说行,就把上身的衬衣扎进裤腰里,开始表演。刚才不精神的样子顿时不见了,一跃而起,连翻四个空手翻。在场的七八个观众,孩子们、女人们看得开心,又叫来华子。华子作底座,双手一举,祥子踩着华子的肩就上去了。表演完的祥子成了吸铁石,所有的小孩都黏在他身边。一个女孩转身抱住妈妈,说:“妈妈,我也想学。”

华子和祥子的父亲项必友

杂技学校

去年6月,弟弟祥子被送去学杂技了,哥哥华子是后来在宣传册上看到了学校地址,他拿铅笔写在了门背后的灰墙上——“河北省沧州市吴桥县”。一个月后,杂技学校的老师又来了,给华子看祥子练杂技的视频。视频里,祥子正在练倒立,腿刚搭上墙,又掉下来。有点滑稽,也有点厉害。华子跟爸爸项必友说,他也想去。

“他想去就随他去。”项必友毫不犹豫答应了华子。9月末杂技团团长来竹园乡,项必友开面包车载着华子到了乡里,跟团长签了一份《免费学员合同》。

“免学费,五年后包工作”,项必友觉得杂技学校算得上华子和祥子的理想去处。只读完了小学一年级的他并没有多想,五年免费的背后需要付出什么,以及合同里的违约条款,“学习期间不得中途退出或转入其他团体”,否则乙方父母要“向甲方支付经济赔偿金10万元”。

抛开学费,也有其他原因打动了他。某家吴桥杂技学校的招生文案是这样的:“把那些在家学习不好调皮捣蛋、打架斗殴、总玩手机、在家爹妈根本管不了的孩子送到我中心。可以学到影视培训、文化课、跑酷、武术、舞蹈、驾驶、体育。我们要把孩子们培养成对国家有用人才,到时候你家孩子可以和你村里上大学的孩子比一比,比工作、比工资、比学习质量,我们的口号是把大山里的孩子带出大山,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带走华子和祥子的男人就是吴桥县综艺杂技马戏团团长高文军。少年们叫他“高团长”。华子第一次见高团长,看这人个子不高,秃头,一脸严肃。后来相处久了,发现的确是这样,没人敢不听高团长的话。

车开了整整两天,终于到了吴桥县。华子被安置进一间宿舍,宿舍里一张上下铺,上铺睡八个,下铺睡八个。十几个男孩身体挨着身体,华子到的时候其他少年已经睡了,床上没整块的地儿能躺,他就找了个角落蜷了一晚。早上5点半,有人来宿舍叫早。少年们下了床,接着双手一撑,开始靠墙倒立。华子刚睁开眼,看见这阵仗,瞬时蒙了。

7点半后是正式训练时间,华子跟着去练功房。华子说,那练功房也就两个卧室大,房顶是塑料和铁皮搭的,房里摆着杂技道具,草帽、溜冰鞋、垫包,还有很多板凳。练功房里的少年都比华子来得要早,穿着清一色的迷彩服。祥子也在里面,但华子没认出他来。

小豪是第一个主动跟华子打招呼的同学,他11岁,个子不高,长一对大耳朵,有点招风。第一天训练,小豪跑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祥子家哥?”华子还没反应过来,小豪顺手一指,“他就在那边。”华子跟过去看,第一眼没敢认,第二眼看到了祥子左眼靠近鼻梁的那颗痣,才确定这是弟弟。“他在家里特别矮、特别瘦,感觉他长高了,也变强壮了。”

小豪家住在山顶,能俯瞰整个村庄

团里练杂技的大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华子15岁,属于年龄大的。但他刚来,得跟年龄小的学。教他的少年叫陈鑫,也来自毕节,小长脸,眉毛是倒钩形的。陈鑫的爸妈是今年4月离的婚。当时,陈鑫还在杂技学校,妈妈跟他视频通话时告诉他,她已经离婚了。家里加他有三个孩子,陈鑫妈得养活一大家子,早就无暇顾及陈鑫的学习问题了。她在贵阳的工地上开升降机,每晚6点下班,“她天天上班,没有时间管我”。

陈鑫教华子最简单的丢草帽动作,先丢一只,另一只盖头上,再接住。剩下就靠华子自己练,华子说,他练了一小时才会丢一个帽子。其他杂技动作跟丢草帽的学习方法是一样的,华子总结出:“自己练,练久了也会练出来。”

华子到吴桥的第二个月,少年们从综艺杂技马戏团搬去了职业技术教育中心。有了自己的床位,虽然仍旧是上下铺,也换了更宽敞、更新的练功房。学校练功房的房顶有十几米高,似乎只要房顶足够高,便能让少年们克服对高度的恐惧。学校里的学生,除了他们之外,都是念完初中才去的。

杂技班是全封闭的,白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休息是晚上7点半以后的事儿,宿舍日常集体活动是刷抖音。十几个男孩头挨头,趴中间的举手机,所有人盯着一台手机,看的都是杂技视频。

在杂技这方面,华子算有天赋的。而在华子看来,弟弟祥子比他更有天赋。华子学倒立最快,三小时就能自己上墙;学蹬技最久,花了七个月。蹬人时要仰卧在小台上,双脚朝上,托起搭档,然后全凭一双脚的推动,来演出花样把式。有的学员练一年都未必能练出来。要练成蹬技,得先有力量。华子需要多吃、加餐,老师让他放开了吃。而祥子作为上面那个被蹬的,则要控制饮食。蹬技讲求配合,所以华子和祥子成了搭档,他们天然就拥有别的组合要培养很久的默契感。

今年3月的一天,少年们正在练功。高团长的女儿小高老师点了几个人,有华子、祥子、小豪和陈鑫,还有五个内蒙古女孩。小高老师跟他们说:“最近抓紧练,你们就要去演出了。”这话意味着,他们要走出杂技团,出去演出了。那之后,走廊里、宿舍里,随时随地都有其他少年凑到华子身边跟他说,特别羡慕他。

过了几天,华子、祥子、小豪和陈鑫换去了新的练功房,跟原来那间一样大,但这间独属于他们四人。杂技团还安排了九龙老师来为他们集训,九龙老师刚22岁,打小就由高团长带着练杂技,自然承袭了高团长严格的教学方法。少年们被虐得不轻。

“集训那一个月里,感觉好苦,但是练一天下来之后感觉也没那么累,一天也能坚持下来,就这样磨了一个月,把节目全部都磨出来了。”华子说。祥子、小豪、陈鑫和华子组成了一个四人组,排了四人蹬人、四人力量、四人草帽、四人溜冰。整个团里,就他们四个能表演四人项目。

下午放学后,祥子没什么娱乐活动,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父亲装鸡饲料

华子邻居家的旧房。现在村里的旧房都不住人了,但依旧搁置在那儿

巡演

4月22日,高团长把四个少年送到了成都,接手的男人姓曹。身材胖,梳个分头,戴副眼镜。曹老板家很小,只有两间卧室。客厅小,卧室更小,少年们住的这间,只够放下一张高低铺。另一间,曹老板和他的妻子、女儿、儿子,四个人挤睡在一起。

去成都的第一天,曹老板叫去陈鑫,递给他一张合同,叫陈鑫在上面签下名字。华子在一旁,看到合同上已经有了高团长的签名——高文军。下面还有一行字“演出合同为一年”。他隐约明白,至少一年,他是回不去学校了。其实,他们在杂技学校的朋友也都差不多各奔东西了。他最好的朋友宋浩翔被其他杂技团带走去演单车;慧姐、小丽、琴姐,那几个内蒙古女孩去北方演柔术和晃圈;三兄弟也到处奔波巡演去了。

而他们四个呢,只在成都演。他们去了农村的葬礼,舞台就在灵堂旁边,也去了很豪华的酒店,舞台在饭桌前。他们最满意的一场在铁路集团里,现场搭了个大舞台,台下4000多个建筑工,鼓起掌来跟房子塌了似的。他们只演一个节目,但上场前还是感觉“又紧张,又兴奋”。四个人往台上一站,音乐声响起,从亮相开始,这场演得就堪称完美。

但大多时候,华子对演出都不满意。最糟糕的一场是在KTV,里面到处都是酒,还有化着浓妆的成年人。舞台小,还不够他们翻跟头。果不其然,那场的第四个节目,华子抓着祥子,边甩边转。他跟陈鑫对传时,失误了。接着祥子和华子上下站脚,又失误了。

演砸了,少不了惩罚。华子后来跟其他媒体说,曹老板规定演砸了要罚500个俯卧撑,可以分次完成,但必须做完才能休息。陈鑫也跟媒体说,他们平时每天就会做200个俯卧撑,演出演砸了做500个,演错的动作也得加练。演了几场,华子很受打击:“在这边练功也不好,越练越差,感觉练不好,在台上演得也挺丢脸的。”

一次演出后,华子看到有人递钱给曹老板。“感觉我们出来演出就是在帮他们赚钱,自己在外面挣5年钱,都比帮他们挣5年强。”华子对其他媒体说,“至少每天都有两场,如果是大活动,一场有3000多元,小活动也有1000多元。”

5月1日早上,曹老板嫌他们收拾道具不利落,去演出的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演出时,他们掉了动作,曹老板更是大发雷霆,差点揍了陈鑫。下午演出完回到地下车库,正练功时,陈鑫凑过来对华子说:“要不咱们跑吧,我受不了了。”华子没回应。华子脑子里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我们会不会遇到人贩子呢?我们会不会连小区都出不了就被找到了?还有那些合同上的条款。”

下午练完功,曹老板叫他们睡觉。可因为一点小事,曹老板又发火了。华子说,他心里一激动,当时就决定,跑!

华子和祥子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

出逃

5月1日,等到晚上9点多,曹老板出门喝酒去了,家里只剩下他的妻子和儿女。陈鑫提了袋垃圾,找借口说“要去倒垃圾”。华子、祥子和小豪借口说“要去下面练功”。总之,他们四个一起从曹老板家跑出去了。这次出逃要带点什么呢?他们得谨慎挑选。华子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他们的共同财产——200元。小豪扔下了来学校前妈妈送他的粉色书包,因为粉色书包太显眼,怕被发现。当然,他们都扔下了杂技学校的练功服,换上了离开家乡穿的那一身。

他们搭电梯,到了地下车库。这里是他们在成都的练功房。曹老板在这里找出了一块10平方米的空地,给他们翻跟头、练倒立。每次演出,他们会坐曹老板的车从地下车库驶出,他们最熟悉的路莫过于这条地库之路——如何从地库通往小区大门。

走出小区,陈鑫提议分开行动,四个人目标太大,大家很快达成了一致。最初的方案是,一个大的带一个小的,华子带小豪,陈鑫带祥子。陈鑫不同意,他跟华子说,他不想被太快找到。华子站出来调和,“那算了吧,就陈鑫跟我,祥子跟小豪”。他们还分了路线,为了避免被发现,华子组朝郊区走,祥子组朝城区走。少年们找了个十字路口分开,便就此别过。

华子跟陈鑫选的是一条没什么人的大路,马路的两侧一边是公园,一边是崭新的居民楼。他们穿过公园。“一直沿着直路往前走,没拐过弯,遇到岔路口就随便选一个。”走得很晚了,他们找了一处公园,躺在凉亭的板凳上,睡着了。华子说,为了避免遇到晨跑的人发现他们,睡了不多久,太阳刚有爬升的迹象时,他们就起身继续赶路了。

200元平分给了两组。华子和陈鑫这组精打细算。第一笔支出是一袋面包,十几元,一天管饱。第二笔支出,是为了凑坐公交的零钱,华子买了两个口罩和矿泉水。他们揣着换来的零钱,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坐到了终点站,两人下车一看,是个荒凉的郊区。他们又上车,回到城区。换了辆公交车,到终点站,下车看到硕大的几个字——“双流国际机场”。

他们在机场附近的公园待了一整天,看飞机从头顶上方的天空飞过。他们路过一个景区,看人们不交钱直接进,他们也跟着进去了。景区里各种游乐项目,过山车、大摆锤、海盗船,不过都要收费。他们就观看其他孩子玩这些项目。他们跟着指示牌,走到了崇州。华子不喜欢崇州,他觉得崇州比毕节差远了,“那儿楼不高,小区门口都有保安,我们也不能进”。他们决定继续往前走,到温江。温江也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华子组和祥子组相继被民警找到。两兄弟会面后,华子听祥子说,祥子组也走到了双流机场,他们到机场是骑共享单车去的。他们在路边发现一辆共享单车,车没锁,就自己骑着了,隔着不远又一辆,也没锁。一人一辆,正好。那之后,祥子和小豪两人就一直在机场徘徊,没走很远。

祥子和小豪的旅程更像是随心游。后来,祥子回忆,他跟小豪不只吃面包,还花钱买了雪糕、香肠和鸡腿,被找到前一天,他们的钱都花光了。哥哥华子听到这事儿,有点懊悔,鸡腿他都没尝过,钱都用来买面包了。即便如此,他跟陈鑫的钱也在被找到前一天花光了。

小豪爸爸张小清从工地下班回家,他将摩托车停在了自家院子里

缺失

对项必友来说,听到儿子们出走的消息,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他先忙着为村里的一位老人送了葬,而后才赶到成都。

他数不清这是华子和祥子第几次出走了。第一次是华子一个人,他那时候才8岁半,一个人走到了离革新村七八公里的竹园乡。后来他开始带着祥子一起,还有几次带了两个表弟。

最长的一次离家出走,华子和祥子一起,在毕节生活了4个月。这期间,项必友报了警,满城地贴寻人启事,一边打工一边找孩子,找了4个月,头发白了一截。

华子说,他和祥子那次在楼道安了个家。住户上下楼都搭电梯,没人去楼道,他们因此从未被发现。电梯前的垃圾桶成了百宝箱。他们在里面翻出了散着棉花、破洞的被套,棉花塞进被套,然后垫在身下睡觉。而垃圾箱里的外卖解决了一日三餐的问题。那些外卖,有的吃了一半,有些甚至连盖子都没打开。华子心想:“好浪费啊,城市里面要都这么浪费的话,那一天得浪费多少吨?”

倘若不是一天在广场上玩的时候,被警察抓到了,华子和祥子或许可以一直靠外卖和楼道生存下去。跟着爸爸回家以后,妹妹飞飞问过华子晚上睡哪里,华子答,睡地上。又问:冷了怎么办?华子答:冷就挨着。“那语气就像开玩笑一样。”飞飞回忆。

华子说,他觉得实在跟爸爸沟通不来。妈妈虽是火爆脾气,但还是能沟通的。“我当时就感觉没有妈妈不行,想去毕节找妈妈。”

华子记得特别清楚,他离家去吴桥的日子是去年9月26号,因为那天离10月1号很近。大概是2014年,华子妈出去打工。离开前,华子妈跟华子爸项必友说:“反正我也管不住你这儿子,你在家管还好点,我去赚点钱再回来。”那之后,华子妈失联了3个月。过了几个月再联系,华子妈跟华子爸提出了离婚。项必友在电话里说:“要离婚你回来离。”但7年过去了,华子妈始终没回来,也很少打电话。直到去年,项必友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妈妈10月1日会回来——离婚。

华子妈跟华子爸的相恋是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华子爸22岁那年去跳花节玩儿,那一天,苗族的男孩女孩都会穿着苗族服装,围在一起唱歌、跳舞。从结婚照上看得出,华子妈年轻时绝对算得上美女,眼睛有神,鼻子小巧。那次聚会两人聊得来,就走到了一起。华子爸现在回忆起这故事少了点浪漫,多了分现实,“我们这个民族就是这样的,因为没有钱去交那个钱(彩礼),大家遇上了,互相看上了,就走了”。

结婚后,项必友跟华子妈承包了10亩地,一起种烟叶。但那几年,贵州气候不好,雨少,种地赚不到钱,他才去打工。那些年,项必友的目标便是赚钱。他心里计算着,努力打工赚了钱,能还了他爸传给他的债。

项必友在鞭炮厂打工,跟着厂子从广州到了郴州。他干活积极,人也聪明,领导赏识他,一度成为工头,管着厂里80多号人。普通工人一个月拿400块,他拿600块。而华子妈则跟着他,待在宿舍里带孩子。后来厂里想重用项必友,但要求他别再生孩子,免得耽误工作。当时他已经生了大女儿和二儿子,还计划再生,因为“生得少了在村里容易受欺负”。

大姐、华子、飞飞和祥子的童年都差不多。出生后先待在父母身边,跟着项必友住厂里的宿舍,等3岁再被送回毕节,由奶奶照看。再加上华子小叔的4个孩子,最多的时候,华子奶奶一个人要带8个。2012年华子奶奶去世,项必友不得不放弃湖南一个月四五千元的薪水和工厂的工作。回到毕节后,他只能接些散活儿:给人家跑车,去工地上打零工,在葬礼上吹丧乐。活儿少的时候一个月拿一两千,活儿多的时候拿3000元左右。

项家的情况在村子里不是独一家。一个跟项必友情况差不多的男人说,他跟妻子分居八年了,还没离婚。他的妻子跟华子妈一样,出去打工,一去不回。而他们的孩子,这些因父母离婚、失踪,由父母一方抚养,但抚养人外出务工或无实际监护能力的未成年人则成了“单亲留守儿童”。由于家庭功能的瓦解、家庭教育和关爱的缺失,单亲留守儿童比普通的留守儿童会经历更多成长“空窗期”。

10月1日,诉讼离婚那天,华子妈提出要大女儿和三女儿,让华子爸付抚养费,一个孩子一个月500元。华子爸不同意。“她要孩子也可以,要就全要,四个孩子都带走。但是她才带两个走,我就一个都不给。”

“如果他要两个儿子呢?”我问。

“给她!”

项必友无法理解儿子们为什么屡屡出走,他认为那是他们妈妈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只会逃避,不敢面对”。

在同村伙伴面前表演杂技让祥子有了点成就感,他跟父亲说,还想回去学。至于华子,他还没有太多方向。他说过想留在竹园乡读书,接着又改口说想去学修车,后来还说继续练杂技也行。项必友心里仍旧不踏实。他觉得,儿子们现在的安定只是暂时的,说不好哪天,他们又悄无声息地出走了。

文章作者

张洁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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