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克扬
2022-07-26·阅读时长9分钟
“日本的边界层叠且多元……”“间隙……也不是单纯的残余空间,而是一种赋予城市空间独特的紧张感的媒体空间……”
在《若隐若现的城市》(1980年)中,日本建筑师槙文彦如此写道。注意,在他的理论中“日本”是个大写的形容词。确实,进入新世纪“日本”已是和美国一样的普利兹克奖大户,也是世界建筑的关键词。1993年获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槙文彦前有丹下健三(1987年),后有安藤忠雄(1995年)、妹岛和世和西泽立卫(2010年共同获奖)、伊东丰雄(2013年)、坂茂(2014年)、矶崎新(2019年)。这些得奖者其实都具有良好的西学修养,活跃于国际建筑界,即使从未读过大学的安藤也有游历欧美的经历,对于现代主义大师耳熟能详——对于西方而言,能说流利英语的他们却是“日本”的。
反观那些更“日本”的建筑师却没那么引人注目。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在中国颇有知名度的隈研吾,从中国美院民艺博物馆到北京的瑜舍酒店、长城脚下的公社,无论知名公共建筑还是很多成功的商业项目都有他的身影。他的设计不追求超出环境,在“接棒”已故英国女建筑师扎哈的东京奥运会项目过程中,他竭力主张此等项目既在日本的城市中就应接续日本语境,但隈研吾本人却从未成为国际建筑最高奖项的热门人选。
其实,很难区分什么才是真正的“日本”,它只是让我们意识到笼统的“日本建筑”内部一直有不同的声音,两者互为表里。哪怕是全盘西化的明治时期,国会议事堂的竞标过程里也出现过什么才是真正“日本”的争议。接待国宾的鹿鸣馆徒有东方名称(取自《诗经·鹿鸣》“我有嘉宾”之意)却是百分百的西洋建筑。但是那些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现代建筑呢?就算是不会说英语的日本工程师盖的房子,结构工艺都改变了,怎么才能给人以东方美感呢?
在《反造型》一书中,隈研吾提出,建筑无法不“现代”,只是应用细小的形式来消解巨构给人带来的压迫感,“东方”不光是建筑的形式,还有它和城市文脉的关系。众人对扎哈的东京奥运场馆的最大非议,也正来自建筑体量和建筑用地神宫外苑的冲突。日本政府最终决定弃用扎哈方案,固然有预算超标的担忧,同时也伴随着这种“非日本”的舆论压力。隈研吾的立论依据由来已久,从上世纪50年代,日本建筑家中就存在着所谓“绳纹”(绳纹时代,公元前8000年~公元前300年)和“弥生”(弥生时代,公元前300年~公元300年)之争,也许是建筑文化的造型和感受之争,是要更加“有型”的空间语言,还是要朴茂的质地与人的细腻感受?前者强调技术和逻辑,后者较多依赖直觉;前者标新立异,后者却是容易被忽略的城市的大体。
在各自语境下,“绳纹”和“弥生”之别可能被人演绎成不同的东西,比如绳纹时代和弥生时代的土器代表的本土、外来文化的对立。但是大多数建筑师其实没有那么在乎考古学,他们只是借历史的杯酒浇自己的块垒,说明他们对于现实的态度。有人甚至指出,绳纹、弥生之别具有鉴别大众、精英的功能。扎哈的东京奥运会弃案就像一个巨大的自行车头盔,扔在稠密的日本城市肌理之中,好像一个自顾自的超现代雕塑;隈研吾完成的开幕式场馆,外表中规中矩,但他却使用了大量带来本土感受的材料,让近距离接触建筑的人,想起建造了寺庙和神社的那些巨木,以及日本纸。
毫不奇怪,学院派、说英语的槙文彦在争议中站在扎哈一边。但槙文彦亦非简单洋派,他的母族是日本建筑名门,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参与了大量神社寺院的营造,服务的是织田信长这样的历史名人。而槙文彦的祖父则是这家百年老店的第十四代会长。十年前笔者向一位国际建筑名家征询,谁可以担任一次重要跨文化国际建筑竞赛的首席评委时,对方毫不犹豫地指出:Mr. Maki——因为“他理解东方”。Maki是槙文彦(Fumihiko Maki)姓氏的英文拼法,这个“槙”字的英文名好记,字形也有说道,它意为“木顶”,并非日本平假名独有,这个古老的木工词说明了建筑师在本文化里的行家出身,难怪他可以(帮助西方人)“理解东方”。
在匆匆的日本建筑之旅中,我无暇仔细体验槙文彦的本土作品,但是我生活在深圳数年,确实有好多次机会,近观一个摇摆在东西方之间的空间实例。建筑师在蛇口设计的建筑,官方名称是“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而大部分人听到时想起的是“设计互联”。前者是机构之名,后者则透露了空间的意匠。“互联”正是槙文彦40年前那篇文章的核心概念,是建筑观也是城市观。建筑师习惯从一个集体的、宏大的视角去看待建筑的意义——而这并不妨碍他的建筑有如日本建筑一贯的简洁、含蓄。
伦敦的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和“设计互联”签订了借展藏品的合作协议。但它远不只是“一幢博物馆”。首先是交通不易,深圳当地人都知道这个叫作“女娲补天”的地方,因为有一座同名雕像位于此地,表达出从无到有创生新空间的气魄。蛇口,在特区开放对外贸易的早年间是个自发成形的“野生”空间——在错综复杂的城市地形中,顺利抵达并找到停车入口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情。而且,你会发现,即使已经看到海边那数个醒目的白色体量,你也不容易回答“博物馆到底在哪里”的问题。
仔细研究过基地的,从“新陈代谢”一代走过来的建筑师,试图回应这种极为特别的场地状况,也是极其东方的。“互联”实际上指“博物馆城”,也就是说,建筑自身是一个集商业、文化和自然于一体的“博物馆综合体”,不是单一功能的建筑,就连空间本身也不好说“浑然一体”。建筑面积达7.1万余平方米,仅是2.6万余平方米基地面积的3倍多,从数字就可以看出,无论面积还是功能,这座立体的小“博物馆城”的地上、地下共六层显然不是均匀分布的。走进面对大路的官方入口,你会在大厅右方看到较为明显的展厅之一的入口,内部还埋藏着更为高大的戏剧性的展厅,但是自此开始,一切的安排都会遵循“不对称而对称”的错综原则,展厅、商店、剧场、会堂、滨海多功能发布厅,或是其他的展厅和艺术机构……从其中任何一个到其他地方,都有上天入地的不同路径。
让-路易斯·柯亨(Jean-Louis Cohen)分析槙文彦的耶尔巴·布纳公园视觉艺术中心(The Yerba Buena Gardens Visual Arts Center)、螺旋大厦和Tepia宇宙科学馆(Spiral and Tepia)时,认为其总是“在总体的对称内又细心地考虑了局部和部分的对称,与在一个中心轴系统内引入不规则元素的做法相映成趣”——“混乱而有序”,“设计互联”的“互联”逻辑如出一辙。
平面排布是大致理性的:中庭、两翼……就像规划师所想的那样,一切利于有效利用基地的面积;但是与此同时,建筑的形象,特别是内部形象又完全是动态的,没有什么真正的“平稳”,相反,所有的形式都是前后、左右、上下错动。这是建筑,也是城市。
建筑师描述说,你走进“设计互联”大门,就会一眼看到右前方——注意不是正前方——的一线亮光,那是建筑物尽头不远处的大海,吸引你向前曲折走去。为了呼应这种诉求,建筑使用了浅白色调的门框和墙板,而且迎向你的视线的都是构造的窄面,看上去显得更单薄、更轻盈,既不是一览无余,又给参观者某种期待——槙文彦说过,最有趣的指向建筑深处的线路,总是这样“斜着”的,于是在表面的“盒子”印象内部,空间流动起来。
这种流动不仅贯穿了建筑前后,连接了山、海,在三维上也是回环相接的。槙文彦解释说,简单挤压出复杂,产生了三个不同的“亭-阁”(Podium+Pavilion)彼此交叉、错动、串联的关系——铝覆面的方方正正的盒子,其实很难给人这种古典联想,你都很难用肉眼看到建筑全体,但是它确实使我想起建筑师早年的类似比喻。槙文彦和他的同代人从来没有忘记传统的角色,他们的实践总在试图理解新的空间和过去的关系。比如,在《若隐若现的城市》中,虽然他研究的对象是江户时代乃至近代以来的东京,但是对比的不是古建筑形式和没有可比性的现代建筑,而是“关系和关系的关系”,也就是说,将旧城“内部”(oku)和城市语境组织起来的“间隙”(sukima),同样是简单构成的复杂,是要素之间关系的复杂而非个体卓然造型的复杂。
槙文彦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西方城市布局基于“图-底”的静态关系,边界是一元的、清晰的、硬朗的,而东方城市就像在下围棋,每一次落子就会不停地改变棋局部分与部分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变的构图。城市就是如此不停聚合而成的棋局,甚至都没有下完的时候,“定义它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容纳它的地方社区的全体,以及本地特色性的结构”。
尽管这种东西对比有些以偏概全之嫌,但很难想象其他建筑师能有这样的思路,因为他要做的工作不是简单地肯定自己,而是把自己当成全体,说服全体去容纳一个个如此的个体,再创生出一个基于全体的个体关系——在主客分明的近代西方文化中,这种“左右互搏”就像是精神分裂。但是早在写成这些研究论文之前,槙文彦的作品已经发展出这种双体量模式(two-volume mode)的雏形,产生出符合东方文化特征的“集体形式”。这种“形式”其实不甚在乎建筑最终的样子,而是通过强调集体“内部”的差异性,让个体享受空间的“皱褶”,延宕最终发现的时刻,带来一种曲径通幽走向大海的快乐,“将强力的中央轴线和空间性格相异的各色配属物组合在一起”。在这种“集体形式”的体验中不存在单一的视点,在表现建筑师的空间意向时,建筑师偏爱的往往是轴测图,而非具有单一“正面”(frontal)特征的透视图。
像有些理论家如藤森照信所观察到的那样,理论加上实在的细节,在建筑和文化的“实地”,貌似主张抽象的建筑师才完成了他们的统一,这方面槙文彦和隈研吾区别不大。丹下健三为人熟知的日本民族形式或许是弥生式的,但是假如你走近它,在人的角度观察地面附近的细部,一切又似乎回归了绳纹那种细腻入微的本土敏感性。日本建筑的“老海归”槙文彦,同样有着日本人招牌式对于材质细节的关注,白色建筑表面反着海边的天光,程度恰到好处,面板的大小分割呼应于建筑总体尺度,这种微妙却丰饶的实地感受,本是图纸和照片难以传达的——正因为此,建筑场地部分不佳的施工质量显得尤为触目,难以忽略。联想起他位于鹿儿岛的岩崎美术馆,在风化过程中,清水混凝土同样会产生可见的污渍,但是在设计考量内的这些时间印痕,对于整体观感影响不大。
呼吁回到“实地”的诉求,也在实际层面受限:“设计互联-博物馆城”本是与时俱进的观念,它无比鲜明地表达了上世纪60年代以来借助新工具的“城市建筑师”们的雄心:起步于理性的规划方法,借助自下而上的市场力量,可以达到理论家们所说的那种“清晰的混乱”,建筑也就是城市,而且最终城市会成就建筑。但是,“博物馆城”是在没有太长大都会历史的深圳,后者显然对“城”有着不同的理解。你若仔细打量建筑的内部,就会发现建筑师的意图虽向城市开放,租赁“博物馆城”的纷杂商家,却对如何“互联文化”有着不同的理解,文化在市场嘈杂中略感尴尬,但空间的火爆程度,又不及不远处更放得开的主打游乐的“海上世界”——以一艘旧游轮空间为起点的它,属于同一个东家,也是特殊的“空间互联”。
想起另一座非常类似的,又更加“中国”的“若隐若现的城市”。2021年,位于罗湖区东门的深圳“超级文和友”开业,虽然未必入得了专业建筑师的法眼,但它或许是真正具备中国本土独创性的某种现代建筑形式——不是基于学院派的创新,而是以舞台美术的功底,把里巷烟火、旧时代的空间记忆,硬生生地“裱糊”在了并无高技的新建筑的内部。4月2日开业那天,报道称数以万计的人顶着烈日打伞排队,多次登上热搜。可是,仅仅半年以后,这家网红食街却改了名,换了装修,就连内部业态和营业模式都变了,成了一家“老街蚝市场”——是的,建筑难以改变城市本身,可是失去了建筑师们天真了几分的“清晰的混乱”,生活终会归于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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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学博士,独立策展人,唐克扬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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