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犀牛文学
2018-04-07·阅读时长5分钟
文/吴彤
小时候,我读过一本王朔写的《空中小姐》,因为年纪太小,读下来只记得男主人公时不时会殴打女主人公,心里很不舒服,于是将王朔封存起来,不再碰他的作品。但是,读书就像潜入一条河流,一个作家总会将你领到另一个作家那里去。高中时,我对北京城无限向往,我读了好几本有关胡同大院儿的小说,它们在后记中都提到了王朔,提到了王朔的《动物凶猛》。所有路标都指向北京中心的机关大院儿,指向灌木掩映中,在凉亭里抽烟的少年。那就读吧。读了一个下午,书不厚,也好读,合上书,眼底有蔚蓝泳池的粼粼波光,这本《动物凶猛》没读错。它是一本关于青春的书,写得相当真实。虽然王朔说自己在说谎。
我想,读到这篇文章的每个人都多于十六岁,我们都知道,对于十六岁的少年,逞勇斗狠太正常了。如果他们不去好好上学,选择终日在大街上抽烟晃荡,就像在密林中逡巡的年轻独狼,几双荧绿的眼睛盯着你,稍有不慎,他们便扭头吐掉烟头,就从身后摸出板砖,从胸前的挎包中摸出短刀,甚至抽出妈妈找不到的改锥,面露凶光地直接推搡过来。全中国的街头少年都带着这种气质。
在北京,街头少年的构成又不同。县城少年背靠青砖平房,北京少年从驶出一辆辆切诺基的大院儿里来。他们自命不凡,在成人世界中同样被承认,大院儿里的人是庞然大物的重要成员,他们的历史向前数,是战斗英雄,是留洋学者,如果展望一下向后看,他们将雄踞共和国高耸入云的中心地带。王朔在书中写到:
“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前程,这前程已经决定……我一点不想最终晋升到一个高级职务上,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些占据高级职务的老人是会永生的。一切都无须争取,我只要等待,十八岁时自然会轮到我。”
他们的据点在大院里的一座假山上,这个大院与其他大院不同,里面的格局颇似园林,因而在树丛中可以藏着假山,假山上可以站着一盏凉亭,大家可以在里面偷偷抽烟。如果一个新人想加入这个团体,他不仅需要一个介绍人,他自己也得有点身份。
“他们为我和那个女孩做了介绍,她的名字叫于北蓓,外交部的。关于这一点,在当时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是不和没身份的人打交道的。我记得当时我们认识了一个既英俊又潇洒的小伙子,他号称是“北炮”的,后来被人揭发,他父母其实是北京灯泡厂的。从此他就消失了。”
在这样一个团体中,每个成员都是无法无天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又是全中国最自由的年代,大多数青年去了军队和乡下,城里留下的学生无所事事,他们的父亲又在各个战区工作,于是他们逃出学校,成群结队,在街头叼着烟,对稍有姿色的姑娘(所谓“圈子”)耍流氓,看中了就要上前搭讪,用尽方法勾搭,这叫“拍姑娘”。王朔写的这个男孩儿是这群不普通的孩子中最普通的一个,他不是高大潇洒的大哥,也不是一天拍好几个姑娘的小油子,打架时冲锋陷阵的不是他,被警察抓进拘留室时也不会宁死不屈,而是不由自主地吓出眼泪,受到挫折之后会沉默寡言,会早早上床睡觉。
还好,尽管身为大院子弟,王朔带着骄傲写出骄傲、盛气凌人的开头,可慢慢写到后面,故事与感情从无关紧要的傲气中弥漫开去,心不为形役,他终于没有再控制他的感情。所以他写出了在那个年代,一个中国男孩儿经历的真实青春——充斥着好面子、兄弟义气、学习考试,还有穿着长裙的米兰。
“我和她在雨天的街头行走,撑着一把透光的天蓝塑料伞,伞的周围边缘嘀嗒着如泣如诉的雨水,我的鞋,裤腿都被淋湿了,她的腿和赤裸的脚丫都湿漉漉的,在阴霾的光线下苍白、光洁如塑料。我的个子比通常要矮,矮得像个侏儒,紧紧傍着她的腰间走。她的一只手捶搭在我肩上,五指纤细似钩。”
“我总想抬头看她的脸,可看到的只是投射着日光形成一片淡蓝晕芒的伞穷和银亮的放射开来的不锈钢伞骨,一个浑圆多肉、粉红娇嫩、不住颤抖的整个下巴的视野内处与不可逾越的中心位置,雨天的冰凉至今留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米兰啊,他对她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向她靠拢,与她吹嘘,强装老练,他羞涩,然后恼羞成怒,他爱她,也恨她,讨厌她,会轻蔑地辱骂她,然后在每一个梦里都和她无比亲密。他渴望尝试,他又惧怕尝试,他渴慕着又不敢渴慕,如果在漆黑夜里如果真有一具雪白胴体,他只会又惊又惧地逃跑。
太真实了。
打群架,寻衅滋事,只是男孩青春中很小的一部分。他的青春多得是说不出口的羞涩,强装的镇定,无法抑制的害怕,炎热的、汗流浃背的夏天。
王朔写出来的文字像电影,读着读着,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片段,哈!也是大院子弟的作品。
《动物凶猛》不仅仅是一本描写少年的书,它涉及的真实包括对于性的好奇,少年偏执热烈的情感,无法克制的欲望,在书的后半段,王朔一度抛开了情节,以作者的身份诚恳地道歉,承认自己撒了谎,出于难以克制的私心,他修改了事情的本来面目,他修饰了自己的回忆,解释了书中出现的碎片记忆——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不能再欺骗读者,于是他重写了之前部分情节,疏通了时间顺序,这成为本书在文学性上的升华之处。但是王朔的重点仍在故事情节上,他的任务仍然是讲好一个故事,所以他坦诚了片刻,允诺继续描写真实,但思虑一阵后,他又说,为了故事,我还是讲一个不那么真实的故事吧。
“现在我的头脑像皎洁的月亮一样清醒,我发现我又在虚伪了。开篇时我曾发誓要老实地述说这个故事,还其以真相。我一直以为我是遵循记忆点滴如实地描述,甚至舍弃了一些不可靠的印象,不管它们对情节的连贯和事件的转折有多么大的作用。可我还是步入编织和合理推导的惯性运行。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些细节,同时又夸大、粉饰了另一些理由。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
于是他讲下去了,砍掉了之前伸出来的其他情节枝杈,专注于我与米兰的故事。我的嫉妒与偏激被一点一点激发,直到最后,我被仇恨和难以遏制的欲望占领,王朔的笔力不凡,此处的心理变化过程被他写得像一支管道,我们沉浸其中,周围都是涌动的情绪。当我完成了那件恶魔的勾当时,读者必然会下一身冷汗,而我离开米兰家里,走在街上,读者也与我一同虚脱了,最终我们跃入水中,一同哭泣,一同软弱了,之前的冷酷与愤怒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在泳池中哭泣的我,力气一点一点耗尽。读者怔怔,只得一声长叹。本书到此为止。
如果,读者再次重读这本书的前半部分,看到中年的我在一点一点追忆过往,又一点一点讲述现在,过去桀骜不驯的哥们成为了成功的商人,过去白衣飘飘的女孩却不知所踪,米兰的现状始终没有交待,聪明的读者也能猜到王朔又在虚伪了,只是这一次,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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