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ONYA》是第90届奥斯卡的获奖影片，讲述的事件有真实的背景，——但这其实无关紧要。正如女主角的扮演者罗比所说，接拍之前她并不知道冰场上发生的这件事，只当它是一个故事。我也看过故事原型的比赛实况，影片让我想起了当时对她的印象，但仅此而已。这片子是完全独立的故事，它真正让人震撼的是：一个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成长！

前此，刚看过《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这两部影片是彻底地比对，前者有多么温柔、自然、清新，后者就有多么强硬、粗暴和残酷！没看过恐怖片，很多朋友因此推荐《逃出绝命镇》，可我以为它有虎头蛇尾之嫌，营造恐怖气氛的能力非常强悍，但谜底揭开却想象力匮乏，使人失望。而《I,TONYA》无恐怖之名，却行恐怖之实，在观者完全没有预备的状况下，残酷的世界好似飞来横祸一般，打击沉重，而且接连不断。我头次在观影过程中需要不断暂停，难以继续。

TONYA是影片的线索和核心人物，情节都围绕她展开，也可以说故事旨在检讨最后那件不幸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不是如何发生！因为，影片并没有替代法官，将事件的责任落实到某个人身上，它不为伸冤，只为了让这件事真正不幸之处暴露出来。

TONYA是个滑冰天赋很高的女孩。于是四岁不到，就被母亲带到了冰场。从此以后，一生都围绕滑冰展开。通常意义上，这是个好像不错的情节，有天分的人做了自己擅长的事，专心致志，最终取得成就。但生命这袭华美的袍，并不是用来悬挂展览的，而是要实实在在地穿在身上游走一趟。个中滋味确乎人人不同。对于TONYA来说，她的袍下充满了被拒绝和持续恶化。

“你诅咒了我！你就是个怪物！”

四岁不到的TONYA被离异单身的母亲带到冰场时，确实双眼闪亮，灵动异常，甚至让母亲的粗野举止都能被忽略。而此后，她的真实生活才开始全面展现。年龄太小，所以母亲陪伴所有训练，只是她要求苛刻，言语行为极为粗暴，无视身边的其他父母，随时会用最冷酷恶毒的语言评价TONYA的训练，当众羞辱她，用暴打来“提醒”她再努力，毫无顾忌大声“教导”她与队友为敌，将她们踩在脚下。

这确实是一个“强悍”的母亲，做店员养活孩子。TONYA是她和第四任丈夫所生，是她的第五个孩子。但是，影片里没看到其他四个孩子，从来没有。TONYA是孤零零和母亲长大的。母亲会强迫她穿着滑冰服去学校，当知道别人耻笑她时，告诉她以牙还牙，搞坏对方。幼时，当工人的父亲有时会来看望她。这是难得的温暖时刻，于是她发出请求——“带我一起走吧！”但在母亲的咒骂声中，一切如旧。

年幼的TONYA花滑成绩皎然，但已然是众人口中的“白人垃圾”。而她在母亲的陪伴下，辍学训练，没有朋友。训练场上，随着一天天长大，再无需母亲提示，她已经可以充满仇恨地对着别人喊“让开，你挡着我的道了！”

“我为自己认识杰夫，与杰夫有联系而道歉，但我似乎没法不去认识他！”

杰夫是TONYA的第一任男朋友和丈夫。15岁时，她在训练场上认识了他，——那几乎是TONYA唯一的社交场所。TONYA早已辍学，杰夫高中毕业，阶层相同，一见钟情。

母亲并不赞赏这一切，并且全程监控，让原本该羞涩美好的感情处处难堪。但这没有阻止TONYA实现自己第一个自主的愿望。她设了个小小圈套，便成功地把继父的儿子赶出了家，让杰夫住了进来。

可是杰夫确实并不那么美好。几个月后，她被“打得半死不活”就成了家常便饭。激烈的打斗—道歉和好—再次打斗，日子就是这样循环。而之所以TONYA仍心心念念放不下，只因为杰夫是第一个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他们也果然像彼此的影子，都不会用其他的方式表达复杂的感情。尤其当母亲也还在继续殴打她的时候，杰夫就变得更加不能割舍。母亲不择手段地刺激她比赛，因此，比赛失利会引起母亲强烈的反弹，直到殴打也不足以发泄，抓起餐刀扎进她的胳膊！

杰夫终于成了TONYA生活的全部，替代了母亲。他们单独居住，也有过正常的恋人时光，甚至还结了婚。但是，TONYA迎来了自己事业的第一个巅峰，首先完成了三周半跳，拿到了全国冠军。功成名就的考验不是谁都可以应对，何况是这样两个人。杰夫纵然自认爱意仍存，但在这种情况下，越发显出了他处理复杂关系的无能；而TONYA在母亲教养下养成的飞扬跋扈与简单粗暴此时也得到了最大的助力，——他们的生活又陷入了以前的模式循环！

几番分分合合，各种疯狂戏码都来过一遍之后，TONYA终于下决心离开了。

“就像我又被虐待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是被你们虐待，被你们所有人！你们也是攻击我的人！！”

离开了杰夫，TONYA并没有返回身去求助母亲。这两个人她都已经失望透顶，而且事业的发展让她相信自己有人关注和爱惜。正是被这种信念激励，她专心准备冲击奥运会，迎接一生努力的最高峰。

就在此时，一直对她看不顺眼的花滑界终于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吐露实情：“我们需要的是有着完整美国家庭的形象的选手。而你根本不配合。”虽然此前TONYA一直在花滑界野蛮生长，即使裁判们当面嘲笑她自制的比赛服俗艳村野也不服软，但面对近在咫尺的目标和如此强大的阻力，她决定妥协，哪怕一地碎屑浑身伤痕，也决定再试试挽回。

TONYA的母亲坚硬得好似钢铁，几无情感左右的时刻。当TONYA上门来时，她果然狠狠地、更加刻薄地嘲笑了她，不容任何幻想存在。“在我还小的时候，你…你爱过我吗？你对我有过感情吗？”这种“脆弱”的问题，不出意外地，永远招来更加猛烈的打击！

TONYA只有两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成员！即使已知和杰夫在一起绝不是给自己的支持，两人再和好也只是名义，也没有第三个选择！现在，只有转身“求助”杰夫！

如果说对母亲还心存希望，那么对杰夫她的想法非常实际——“我以为只需要三周，当我入选奥运备战队伍后，我马上就要甩了他，不过，在我仔细思考之前，毕竟这就是你们看这部电影的原因——他妈的那场事故！”

是的，TONYA也是杰夫人生的顶点，事故的原因里有杰夫想挽回彼此关系的考虑。但随着整个事件曝光，其幼稚荒唐之程度，瞬间便让TONYA处于既招人恨又滑稽可笑的境地。

只是，打击总是还有更多。万众瞩目的丑闻引来各路“吸血鬼”， TONYA的家门外昼夜被媒体包围，都希望得到独家报道，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正在此时，母亲出现在了门外。

母亲：我喜欢你把头发输在后面的样子，显得很年轻。

TONYA：我才23岁，妈妈！

母亲：恩，好吧…看上去你维持的还不错。别他妈管他们，真的。

TONYA：我知道。

母亲：我从没有喜欢过那个杰夫。

TONYA：妈！

母亲：我不是来告诉你“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TONYA：那你为什么来？你想做什么？

母亲：我想让你知道，我不确定。我和你站在同一边…你做得不  错。我为你自豪。好了，我要走了…

TONYA（泪水，抱住母亲）：妈，谢谢！

母亲：亲爱的，你知道那场袭击的事吗？你可以告诉我的（伸手去衣兜里悄悄打开录音设备）

说实话，虽然这短短对话几经周折，虽然TONYA的母亲进门来讲出这些前所未有的话时，态度很不自然，我仍然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是不太经常使用这种方式交流的缘故，——虽然她向来粗暴残酷，但仅从视TONYA为自己人生一个成就而言，她也应该会愿意在TONYA最无助的时候助她一臂之力！TONYA想法显然和我差不多，所以，她终于在母亲面前能因为感动而流泪，能充满感激地拥抱母亲。

越是从善意的角度理解，越是悲哀地发现，TONYA这个自以为聪明到可以掌控一切的母亲实际上很蠢。她或者以为TONYA讲出真相就能换来同情吧，却不知道这样卑劣的手段扎扎实实地又踩了女儿一脚，——也许她不在乎吧，正是她说：TONYA越愤怒，比赛状态越好！

但曾经只是你知我知的伤害行为，如今却如那件事一样暴露在公众面前，TONYA的人生全面溃败！

全国冠军之后，有小冰迷捧上签名本，说“我想成为你那样的花滑运动员”，TONYA惊喜过望，脱口而出“谢谢！希望你是真心的”。如今，这种被人爱慕的景象已是真正的幻觉。曾经，私下里队友的行径和她完全相同，但公众评价却天地悬隔，她愤愤不平。现在，再无质疑的理由。

滑冰真的不是“只和滑冰有关”，奥运赛场上崩溃的眼泪就是TONYA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表达。她失败了。

没有人相信她果然不知道事件详情，也没有参与策划，事件坐实了所有之前对她的评价。TONYA无法辩解，正如她坦白：我似乎无法不去认识杰夫！

是的，她从小被母亲当工具一样养大，无人培养她的情感，无人在意她的体验。母亲声称宠物鹦鹉才是自己最好的一任“丈夫”，母亲也认为她让人失望透顶。工具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人的世界，又去哪里寻找爱人，哪里有能力去辨别出爱人。她粗粝地长大，愤恨这周遭世界，又被它所塑造，却始终没有遇到真正的拯救力量。孤军奋斗，最终全面崩坏！

社会义正辞严地审判了TONYA，任凭她呼喊“我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怪物”！

还好，鲜活的生命总是有超出概念的力量。

23岁，TONYA已经过完了花滑的一生，成了一名女拳击手，挣钱偿还罚款。跨越何其大，但TONYA 不这么认为，花滑表面美丽，可是她从未从中感受过温柔，所以，“为何不呢？毕竟我太了解暴力了”。

所以，脱离开那些曾经侵害自己的关系，TONYA也能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成长。她经历过的家庭虽然残酷，但社会也并不比家庭更温暖，“那些恨我的人总是说：TONYA，说出真相吧。但并没有真相这种东西，都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相，生活总是××的随心所欲整你。这就是我的人生。这××就是真相”。说这番话时，TONYA依然愤怒。但她没有变成自己的母亲，她反而更加清楚了如何让生命更值得一过，——她又有了婚姻，“她希望大家知道，她是一个好妈妈”！

这结尾真是如故事开篇一样，充满刺人的血腥气，但谁也无法否认终于隐隐透出的温馨味道。

佛教有言“每个人都掌握着一把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也同样能打开地狱之门”。而无论是教育还是科学，其实都无法保证人选择趋善或者向恶，否则无法解释众人选择对个体作恶时如此道貌岸然，根本无视个体在面对权力失衡的对比格局时的虚弱无力，不承认他（她）被这格局伤害，而被这格局塑造也是受害的一种。

《I,TONYA》正是暴露了此种真相，这也是TONYA多年后仍然怨愤之所在。但也许正是这种不可确定性才同时保证了个体巨大潜能爆发的可能。生活足够冷酷，而你仍有一念天堂的机会！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