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贝子
2018-07-31·阅读时长5分钟
九年前第一次去台湾讲学,短短一周时间,参观了不少地方,感触颇多。不过印象最深的,不是101大厦,不是故宫博物院,不是日月潭,而是台北的忠烈祠。
台北忠烈祠位于圆山脚下,原定的参观计划中并没有这一项。在台最后一日,朋友驱车送我入住圆山饭店,路过一座大牌坊,上镌“万古流芳”、“忠义”、“千秋”字样,一问才知,正是忠烈祠所在,于是立刻下车瞻仰。
中国自古就有为殉难的忠臣义士建祠供奉的传统,各地最常见的是关帝庙,其次是岳飞庙,还有在唐代安史之乱中遇难的颜真卿、明末被崇祯帝冤杀的袁崇焕,后世都不止一个地方为他们建过祠庙。辛亥革命后,国民政府对这一传统发扬光大,1949年之前在大陆许多些地区修建过忠烈祠。台湾地区从1946开始在各县市设立忠烈祠,1969年创建的台北忠烈祠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忠烈祠的性质大致类似于解放后大陆各地所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其中主要供奉国民革命各阶段牺牲的烈士,包含反清、讨袁、护法、东征、北伐、抗战各时期,也包括两次国共内战(台湾的官方称谓是“剿匪”和“勘乱”)时期,还有1949年以后殉职的各种公务人员。总的来说,祭祀的对象不断扩大,近年来一些为社会公众捐躯的警察、消防员甚至幼稚园教师也得以入祀。2003年又特别增添了清末中法战争中牺牲的烈士牌位。
台北忠烈祠规模广阔,气度宏伟,格局模仿中国古代祠庙,前设牌坊、大门,内设正殿、左右配殿、廊庑以及后园。牌坊使用汉白玉石柱和蓝色琉璃瓦,大门入口两侧墙壁上镌刻“黄花岗起义”和“八一三淞沪抗战”的浮雕。
大门是五间歇山顶建筑,而正殿采用最高等级的十一间重檐庑殿形式,顶上覆盖黄色琉璃瓦,里面供奉所有烈士的总牌位;东西配殿分别供奉文英烈和武英烈,前者为文职人员,后者指从军将士,其中除各人牌位外,还包含著名人物的简介。
所奉烈士很多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国共两党对辛亥革命、北伐、抗战各时期牺牲的烈士都给予承认,比如邹容、秋瑾、宋教仁、林觉民、张自忠、戴安澜等等。主要的差异在于两次国共内战时期,两党正在殊死拼杀,牺牲者在一方为烈士,在另一方正是大敌,位置恰好颠倒。
例如张辉瓒,1930年任第18师中将师长,在第一次大围剿中率军进攻红区,12月30日于江西吉安龙冈被红军活捉,毛主席《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词中有一句提到他:“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中共中央原本打算用他交换被捕的共产党人,不料次年1月28日在东固举行万人公审大会,现场一时失控,愤怒的群众将张辉瓒当场处决,并将其首级装进竹笼,抛入江中漂流。国民党政府后来在南昌为他举行隆重的公祭大会,由何应钦亲自主持,各界七万多人参加,誉之为“剿赤勇将”,后安葬于长沙岳麓山,蒋介石亲题“魂兮归来”碑文。
大家更熟悉的人物是张灵甫,黄埔四期毕业,抗战期间屡立功勋,后任国军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编74师师长,1947年于孟良崮战役阵亡(一说自杀),因为小说、电影《红日》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大反派。同样的历史事件,我们常见的大陆叙述模式是:“我英勇的华东野战军经过三昼夜奋战,全歼敌整编74师,击毙敌师长张灵甫。”台湾这边的说法是:“我整编74师师长张将军灵甫,率全师将士与共匪血战三昼夜,寡不敌众,壮烈殉国。”顺便说一句,吴宇森导演的电影《太平轮》中有一个名叫雷觉民的国军将领(黄晓明饰),身上就有张灵甫的影子。
还有因为飞机失事而遇难的军统首脑、“特工之王”戴笠,死于淮海战役的国民党名将黄百韬、邱清泉等等,也经常以反派形象出现在大陆的历史书、连环画以及影视剧中,在这里同样都是最受尊敬的革命烈士。
另有一个不知名的谍报人员,于1949年后派遣大陆,潜伏数年,搜集了不少情报,后来终于被捕枪决。在我们眼里,此人无疑是万恶的国民党狗特务,在台湾这边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忠贞干练的余则成。
《读库1202》中有一篇《小九》,讲述了一个离奇曲折的真实故事:1950年主人公钮益惠的哥哥和姐夫作为特工从台湾潜回大陆,在他家设立电台,三个月后案发,全家七口人被枪毙,钮益惠本人因为只有十五岁而免死,在监狱里关了33年,一生坎坷,却毫无悔改之意。他回忆一些国民党特工被处决时,也会高喊“国民政府万岁”之类的口号,一如电影中慷慨就义的共产党烈士。《读库1304》中又有一篇《九爷》,写钮益惠出狱之后的故事,提到他哥哥和姐夫的灵位都供在台北忠烈祠。
大陆地区1949年之前所建的忠烈祠大多已经不存。最著名的南岳衡山忠烈祠在文革中也遭到很大破坏,许多烈士的陵墓都被摧毁了,近年来得到一定程度的修复,并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不过,大陆也长期保留了一些对国民党烈士的崇高纪念,比如北京有张自忠路、佟麟阁路、赵登禹路,可是更多英勇殉国的国军将士已经被或有意或无情地淡忘了。同样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在台北忠烈祠没有找到左权、杨靖宇、赵尚志等烈士的牌位。对于这些为民族牺牲的先烈,两岸都应该抛弃意识形态的差异,给予更公正的评价。
不同的政权、不同的群体、不同的时期都会对历史人物作出自己的评价,盖棺亦难以定论。时间会凝固许多东西,也会冲淡许多东西,更会反思出一些新的东西。敌我的界限未必永远分明,即便那些在国共内战中为自己的信念献出生命的人物,历史定位也不可能总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台北马场町是一个与忠烈祠性质完全相反的地方。1950年以来,这里成为国民党政权处决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的刑场,著名红色谍报人员吴石将军、朱枫烈士、聂曦烈士等都牺牲于此。2002年8月,台北市政府在此设立了纪念公园,其中的展览打破禁忌,中立地反应了当年的实际情况,不再将殉难的共产党人定位为罪该万死的“匪谍”。2005年10月30日,时任国民党主席的马英九先生曾亲自参加秋祭追思会,三度向“白色恐怖”受难者家属鞠躬表达歉意。这无疑是历史的某种进步。
台北忠烈祠有卫士守护,定时举行换岗仪式——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上去青涩文静,甚至有几分纤弱,似乎与忠烈祠所承载的沉重的历史意义不太协调,不过也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压抑的氛围。游客人数不多,都争抢着站在卫士旁边留影,很少有人仔细关注忠烈祠中供奉的内容。
这种冷清似乎是历史的必然。特别对于目前正致力于“去中国化”的台湾当局来说,忠烈祠中纪念的绝大多数人物恐怕都不是他们所推崇的。幸好还有这些纪念建筑存在,让许多记忆能够稍微保持得更久一些,并给我们提供一点思考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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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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