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畅
2020-03-11·阅读时长47分钟
伊万·布朗索维奇·康帕洛夫站在蛋糕店的橱窗边已经有一个多钟头了。
他握着兜里仅有的二十戈比,在寒风中颤动着他弱小的身体,两排牙齿发出“嘚嘚嘚,嘚嘚嘚”的声音。
橱窗里温暖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
我们只要将目光停留在他那小小的脸蛋上一会儿,就能看的清楚:那种充满沮丧的和满怀希望的……在交替变换着。
我们都能看的出来,他没有毡帽。
大街上的人对这样一个不戴毡帽的孩子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一个衣衫不整、宛如一个乞丐似的男孩,怎么会有毡帽呢?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这种人活该受冻。”
他是个笨男孩,街坊邻居们都这样说他。他总是丢三落四的。他的毡帽,就是在这次出门的路上被吹飞的。还有一枚一卢布的硬币,也被他弄的滚进下水道里了。那枚硬币估计是找不回来了,但康帕洛夫也不愿去找他的毡帽了。冷点就冷点吧,他心想。
他要做一件对他来说十分有意义的事。
前几天,厨师回家探亲去了,康帕洛夫就趁着闲下来的空档,拿着他这个星期的工钱出来买东西。
一卢布二十戈比,这就是他一星期的工钱。
他在一家零售啤酒的小商店里做活。老板看他年岁小,就欺负他,让他去厨房打下手。但同时也交给了他一项艰巨的任务——收集各式各样的啤酒盖。他的老板是个收集癖,很喜欢收集一些啤酒的盖子,尤其是那些著名啤酒厂出品的纪念版。
那些盖子通常都是铝的。
康帕洛夫似乎也挺喜欢这个活儿。相比在窄小的厨房打下手,他更喜欢到大街上捡瓶盖。酒馆,尤其是他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各式各样高档的酒,比自家的商店多多了。有一次,他在酒馆遇到了几名腆着大肚子的文官们,盯着他们打开了几瓶名贵的白葡萄酒——虽然那只是普通的软木瓶塞,但上面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箔!康帕洛夫预感到了这几个瓶塞的价值,索性冲上前去都捡了起来,然后就像风似的跑掉了。
在酒馆外面,康帕洛夫似乎还能听到几声带有戏谑的吼声:“小赤佬!你给我滚回来!”
至于那帮大肚子能否把白葡萄酒全部喝掉或者倒进下水道里,康帕洛夫就不去想了。他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把这些带有金箔的瓶塞送到老板的手里,让他高兴高兴。
果不其然,当老板看见这些冒着酒香和镶着金箔的软木瓶塞的时候,就好像是小姑娘见了布娃娃似的那样兴奋。当晚,老板亲自动手给康帕洛夫炖了一条大青鱼。
那是这个笨男孩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了。
老板家里有一个不大的玻璃橱窗,里面摆满了瓶盖。这都是康帕洛夫收集来的。那几个带有金箔的瓶塞,被老板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了起来,放在橱窗的最中央。
自那以后,老板就每星期给他放一天假,允许他出去玩。当然,若能捡到几个精致的瓶盖是最好的。他的工钱,也增加了二十戈比,作为对他的奖励。
“嘿!小赤佬!看什么呢?!你买不起的!赶紧滚,别耽误我的生意!”这时,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走了出来,对康帕洛夫喊道。
康帕洛夫动了动嘴,一时并没有说出什么来。他润了润嘴唇,轻咳了一声,“我,我的朋友过生日……我想买一个蛋糕。”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嘲讽道,“乞丐也有朋友?乞丐的朋友不也就是乞丐吗?乞丐还配过生日,吃蛋糕?!滚滚滚,我们不卖给乞丐!”
这下,康帕洛夫着急了,“我不是乞丐,我的朋友也不是乞丐,嗯……”小男孩嘟嘟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是三品文官的儿子!”
男人似乎被镇住了。“三品文官的儿子?”他的眉毛立刻变得平缓起来,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噢,我并不认识哪个三品文官……但既然是他的儿子要过生日,我又怎么好阻拦呢……你是他的朋友,要为他过生日,买生日蛋糕!对不对呀,哈哈,你真是个乖孩子……至于你这身穿着打扮么,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品文官的儿子的朋友……至于你又是如何认识那位公子的呢……我就不方便再问下去了……人都要过生日,三品文官要过生日,他的儿子也固然要过生日……甚至连你也要过生日……大家都要过生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是公子的生日,那就应该买一个大大的蛋糕对不对?”
还没等小男孩说话,男人就温柔地扯住他的胳膊,把他请进了屋,随手把一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了门外。“请随便看看吧……我不晓得三品文官的儿子会吃什么样的蛋糕……也许我做的不好,但也不至于让他闹肚子……瞧瞧这个,小朋友,这个蛋糕只要八十卢布!这是我们最好的蛋糕了,我想你的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康帕洛夫有些羞涩,“这……有些贵了,有没有便宜点的?”男人摸了摸男孩的头,“小傻瓜……既然有贵的就一定有便宜的,看看这个,六十卢布!这个,三十卢布!嗯……这是最便宜的,只要二十卢布!但我想你的朋友一定不会吃这么便宜的蛋糕吧……他是三品文官的儿子,吃的东西一定要很贵很好才成……你送给他这样的蛋糕,恐怕他会拿去喂狗……”
康帕洛夫掏出了仅有的钱,对男人说,“先生,我只有这些……这是我一星期的工钱……我不知道你们这里……”
“这是什么?让我仔细瞧瞧……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看东西也看不清楚……恐怕是患了青光眼……”他拿起康帕洛夫手中的硬币,“二十戈比?”
“好呀,你个小赤佬!拿二十戈比就敢来我这里买蛋糕?噢,还自称是什么三品文官儿子的朋友!我呸!要是三品文官的儿子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都巴不得我自己早些死掉才好!看你那穷酸样!跟个乞丐似的……不,你就是个乞丐,还装作是三品文官儿子的朋友!真可耻!难道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要撒谎吗?撒谎是要被狼叼走的!噢,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是没有母亲吧!我就说么,哪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沦落到这种地步!原来你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男孩向外搡,“滚滚滚,真是个讨厌鬼,”男人伸出食指指着康帕洛夫,“下次不要再来打扰我做生意了!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可能已经卖出三个蛋糕了呢!”
康帕洛夫委屈地都快要落泪了,他抱着男人的腿,使劲地摇着,“先生,先生!求求您了!我承认我刚才对您撒了谎……真应该让狼来把我叼走才是……这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我和我的朋友打小就在一起玩,我们是好朋友……以前他过生日,我都会向他许诺,等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会给他买一个蛋糕……如今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但我没有攒够买蛋糕的钱……其实我还有一个卢布……后来被我弄丢了……我只有这二十戈比了……我知道它不能买很贵的东西……那我就宁愿做一个乞丐,在这里祈求您,善良的先生,哪怕施舍我一点也好……求您了,求您了!”
经过康帕洛夫这一番祈求,男人似乎动了情,“好吧好吧,”男人弯下腰,看着小男孩,“看来你和你朋友交情挺深的,这样吧,你等我一下。”男人转身进了屋,从标志着“免费赠送”的货架上取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出来对小男孩说:“我忘了还有这个。”男人把小蛋糕递给康帕洛夫,“瞧瞧这个,这才卖一个卢布!这是给婴儿吃的……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就便宜点卖你吧……二十戈比!”
康帕洛夫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蛋糕,不停地向男人道谢,然后把那二十戈比往男人的手里一塞,就连忙跑走了。
待小男孩走后,男人拾起擦地的抹布,擦了擦那两枚硬币,“乞丐也能交到朋友,真是臭味相投啊……还什么三品文官的儿子!小小年纪撒谎也不脸红!”男人自说自的,“白赚二十戈比!这傻小子!”说罢,他转过身,把门外的牌子摘下来,进了屋。
外面依旧很冷。
但康帕洛夫却兴奋极了。
康帕洛夫一边往商店里跑,一边大声地喊,“叶果罗夫!快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你要的蛋糕!哈哈,我曾经给你许下的承诺已经实现啦!”他这样大声,恐怕担心别人都听不见似的,他也似乎要和大家分享他的快乐一样,一遍遍地大声喊,“叶果罗夫!喔!你要的蛋糕!我给你买来啦!”
大街上的人如果不认识他的话,一定会认为这个小男孩害了疯病。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名字叫安东·维金斯基·叶果罗夫,也是个出身贫寒的小男孩。
至于他们怎么认识的,据说他们的父亲曾经是战友。都打过仗,受过伤,也都吃过枪子儿。但人们不知道这对战友后来怎么样了,听回来报信的人说,貌似是永远长眠在战场上了。他们的母亲,好像没人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后来又去了哪里。
总之,康帕洛夫自打认识叶果罗夫那天起,就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好朋友。那时的康帕洛夫住在自己的祖父家里,叶果罗夫住在他的一个叔叔家里。他们两家相隔不远,康帕洛夫经常早早地出去找叶果罗夫,一玩就是一整天,到了天黑他回来的时候,他祖父总是用烟斗敲他的脑袋。“下次早些回来,别让我担心了。”
在这条街上,康帕洛夫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其中有巴耶洛娃、别林斯基、霍洛维斯基、安加洛夫等等,这些都是和他玩的好的。
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康帕洛夫的祖父害了病,抛下他一个人走了。于是康帕洛夫就到了一家零售啤酒的商店里做活。店老板见他无依无靠,便让他在店里住。
当康帕洛夫跑进商店的时候,已经满脸通红了。他顾不上喘气,一进门便把手里捧着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他兴奋地搓着手,看着那个小蛋糕,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屁股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盯着蛋糕发呆。
他就径自这样发呆,也不会有人打扰他。
照理说,冬天应该是酒品销售最旺的季节,可是啤酒商店里却很冷清。以往那些经常来的客人们早已转移到附近的酒馆去了,商店已经好几天没人光顾了。这样的情况哪怕仅有一天,店老板也会十分忧恼,他经常自己一个人喝那些卖不掉的啤酒,甚至也给过康帕洛夫喝,但康帕洛夫不会喝酒。
商店一直是敞开门的。
店老板从不担心会有人进来偷他的酒,因为就连乞丐们都去酒馆讨酒喝了,甚至连那个最不受待见的小威尔斯,也进了那家酒馆,哼着他那套调调去了:“行行好吧,先生,我只要一盅酒……不论是什么酒,反正是酒就好……哪怕有点酒味,那样也是好的,哪怕是半盅呢……几滴也是好的呢,先生,哎,先生别走啊,哪怕是给我两滴……就两滴,就这么一点儿……那一滴总可以了吧,一滴……求求您了,尊敬的先生,就一滴,再哪怕是半滴也好……求求您了,答应我这个愿望吧……”
商店不算大,甚至可以说很小。进门的右手边是一个柜台,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柜台后面是一把掉了皮的猪皮椅,那是老板坐的。椅子后面,有几箱摆放整齐的啤酒。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面雪白的石灰墙,那是康帕洛夫自己刷的。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硬硬的木板床,是康帕洛夫睡觉的地方。进门的左手边,是一排排的货架,上面零散地立着几瓶沾满灰尘的啤酒,甚至还有几粒老鼠屎。
阳光照了进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蛋糕上。康帕洛夫看的出神,猛然间把蛋糕拉近了有阴影的地方,他生怕狠毒的阳光把蛋糕上的奶油融化。“我想叶果罗夫还没见过蛋糕哩!”他这样想着,随手从后面拿了一个废旧的木制酒箱子,把蛋糕放了进去,再稳稳地放在了靠木板床边的地上。
“明天一早绝对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喔!”
康帕洛夫见没人来,索性就关了门,躺床上休息去了。
屋里点了炉子,在木板床的边上,康帕洛夫觉得暖烘烘的。外面也没有行人,只有呼呼的风声,安静极了。
康帕洛夫就这样,躺在床上睡熟了。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蛋糕被人用卡车拉走了。那个蛋糕仍然装在木制的酒箱子里。这些旧箱子是店老板要送去以旧换新的。店老板见康帕洛夫睡的香,也就没有打扰他。
平常这种事都是康帕洛夫做的。
店老板今天心情大好,因为他在一家赌场里赢了五十卢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店老板悄悄地对熟睡中的康帕洛夫说道,“要是在以前,恐怕我要一个月才能赚到这么多钱哩!”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店老板如此高兴,便想趁着这股兴奋劲干点活儿。他在商店里转来转去,也没找着个像样的活儿等着他做。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堆废旧的酒箱子上。店老板打算今天去集市用它们换几个新的箱子回来。你们知道的,集市上有那种以旧换新的商人。他们常常坐在店门口,大声吆喝着,“以旧换新!以旧换新嘞!”如果换的多,没准还能打个折扣。
店老板数了数,一共有十个旧箱子。如果是十一个,便可以打个折扣。店老板正为此感到遗憾的时候,他猛然间看到了木板床边的旧箱子。
那是康帕洛夫最心爱的箱子。
店老板还没来得及想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个箱子就已经被扔到了卡车上。
突然,康帕洛夫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当店老板看商店里再也没有可以拿去换的旧箱子的时候,他扶了扶自己的毡帽,满意的开着卡车离开了。
卡车似乎开了好久,一直开到了诺尔维斯小镇的边陲。那里有个大的集市,人们平日里都爱去那里购买食物和生活用品。那里的东西都很便宜。
“老板!十一个箱子!”店老板下了车,对一间屋子里的人喊道。“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如果是储物箱,那就可以换五个……如果是纸壳箱,那就给你换八个……如果是酒箱子,那就给你换六个吧……不能再多了……反正不会让你吃亏的……我这专门以旧换新!”里面的人一边说着,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红胡子。
“喔,老兄!瞧瞧你!”红胡子睁开了他的小眼睛,“你一定从很远的地方来吧……我从未见过你……瞧瞧你的毡帽!都冻住了冰!如果你说你不是爱斯基摩人的亲戚的话,那我是不会相信的……”红胡子一边说着,一边从卡车上卸下那几个破旧的酒箱子。“你这些箱子还不算糟,”红胡子敲了敲,又掰了掰,“但最多只能换六个……我这恰巧有六个……哈哈,如果你想换七个,那也换不成了……”
“随你的便,”店老板呵呵笑着,“你知道吗,我今天赢了五十卢布!喔!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见红胡子没有回话,“随你的便好了……换六个也好,换五个也好……旧的东西已经没有它的用处了……它需要被新的所取代……新的会完成旧的所不能完成的事情……”
“但它们总归是装酒的箱子,”红胡子开了口,“它们这辈子也只能装酒了,是干不得其他事情的……”
店老板抬起头,对着天空哈了一口气,“是啊,没错。”
当红胡子摆弄箱子的时候,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了下来,顺着地上的冰面,滑远了。“那是老鼠吗?”红胡子自言自语道,“谁晓得冬天还能有老鼠!”店老板接过话去,“指定是我的酒让它暖了身子……不过这样也好……让它自生自灭去吧……”
店老板对着那个所谓的老鼠挥着手,“去吧,去吧,上天保佑你找到一个好地方让你温暖地过个冬……”
“老太婆,给我拿六个酒箱子出来!”红胡子对屋里喊道。
“要哪种的?”
“不就剩那一种了吗,杨木的!”
只听屋里“哦”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女人出了来,一手拎了一个上了红漆的用杨木做的酒箱子。“女人干起活来,真是,啧啧啧……”红胡子对着店老板说,“要是我,一手可以拎两个箱子呢!”
等老女人来回跑了三次之后,“好了好了,”红胡子说,“一、二、三,四、五、六,”他拍了拍卡车的屁股,“得嘞!”
“今天我高兴,”店老板笑着说,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卢布,“喏,这是给你的辛苦钱。”“喔,天哪!”红胡子的眼中恍然闪过一丝光芒,“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您若这般……我……”红胡子激动地不停地搓着手,直到店老板把硬币放在红胡子的手里,他才停止手中的躁动。“老太婆,快出来为我们这位尊敬的顾客送行!”
老女人闻声而来,当她看到红胡子手里的一卢布硬币时,连忙对着店老板鞠了一躬,“心地善良的人啊,让我们为您送行吧,我祈愿您在返程的路上会受到甘霖的恩泽,让这个冬天不再干冷,让您的旅途不再坎坷,愿田间小路化成涛涛江水送您前行……”
店老板得意的笑了一笑,便发动了引擎,向着来时的方向驶去了。
“咚咚咚!”
“小家伙,快开门!我回来了!”
是店老板回来了。
康帕洛夫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真的以为店老板换回了新的酒箱子,赶忙低下头看了看床头边上的宝贝箱子。他盯着它,发现这个箱子并没有变成自己梦中涂着红漆的杨木箱子的样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一摸,“幸好蛋糕还在,”他便呼了一口气,下床给店老板开门去了。
“您回来了。”
“是呀,我的小淘气,这么半天不给我开门,在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偷喝我的酒?喝就喝了吧,没关系的,小家伙,你猜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店老板把康帕洛夫抱了起来,“我又去了赌场!今天我简直是幸运极了!我赢了五个卢布呢!”
康帕洛夫揉了揉眼睛,拍着手,“恭喜您,先生。”
店老板拍拍康帕洛夫的肩膀,示意他一同坐到床上来,“今天有没有客人来买酒呀?我猜是没有吧,但不用担心,我今天赢的钱能抵上好多瓶酒呢!”店老板的眼睛放着光,在屋里扫来扫去,“去吧,小家伙,给我拿一瓶带橙花味儿的白葡萄酒来!今天真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店老板一边喝着酒,一边饶有兴致地问着康帕洛夫问题,“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有没有帮我捡瓶盖?”康帕洛夫低下头,“没有……我今天给我的好朋友买生日礼物去了。”
“喔!这真是个好主意!你的哪个朋友?叶果罗夫吗?”
康帕洛夫点点头。
“你该不会是给他买了生日蛋糕了吧?那种东西很贵的!你哪来的钱?”
康帕洛夫略带难过的低下了头,“是我的工钱……一卢布二十戈比……今天早上我把卢布弄丢了……毡帽也被吹飞了……”但他又微笑起来,“一个好心的蛋糕店老板以二十戈比的价格卖给了我一个小蛋糕,”康帕洛夫从箱子里拿出它,给店老板看。
“哦,真是可怜的小家伙,”店老板接过蛋糕,“我看看,呦,还是蛮不错的!我想你的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
康帕洛夫使劲地点了点头。“我和叶果罗夫都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那个时候,我们互相保证过,在我们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会互相送对方一个礼物!”康帕洛夫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色。
店老板温柔地摸着康帕洛夫的头,“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你希望他送你什么礼物呢?”康帕洛夫翻着闪亮的蓝眼睛,“我希望……他能送我一顶新的毡帽!毕竟我的毡帽被吹飞了!哈哈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店老板摘下自己的毡帽,戴在了康帕洛夫头上。“让我瞧瞧!唔~活像一个小大人儿!”康帕洛夫用手轻轻摸了摸毡帽上的毛,“先生,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但是,您把毡帽给了我,那您戴什么呢?”“这个你不用担心,”店老板微笑着说,“你就放心戴好了,我那里还有一顶呢,你见过的。”
康帕洛夫歪着头想了想,的确,店老板还有一顶棕色的毡帽,据说是兔皮的。好像是一位商人送给他的。
“好了,小家伙,现在你有一顶新的毡帽了!”店老板又喝了一口酒,“真暖和!你要不要来一口?”
“不了,先生,谢谢您。在我没得到这顶毡帽之前或许会喝一小口,那是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但是当我戴上毡帽以后,我立马就不觉得冷了,因为那是您送我的。”
店老板听了这话更开心了,“你真是一个老实的孩子。心地善良且知恩图报,真是难得。”
店老板又拍拍康帕洛夫的肩膀,“起来吧,孩子,今天我们不营业了,走!我们去街上玩吧!”店老板挥舞着手中的五卢布,找出了那顶兔皮帽子,“我们出发吧!”
康帕洛夫兴奋极了。
他们来到了费尔德南大街。这里离尼古拉火车站很近。
这里也算是一个小集市,虽然没有诺尔维斯那边那么大的规模,但却能买到各种各样的更加便宜的食物和生活用品。
天气很冷,但人也很多。
康帕洛夫时不时地摆弄自己新的毡帽,一会把帽耳朵拉下来一只,一会又转了个方向,挺着胸抬着头,神气极了。老板送的这顶毡帽很暖和,就是大了些,走几步就会盖住他的眼睛,但康帕洛夫却毫不在意。
在这里,除了“呜~呜~”的汽笛声外,便是那些商人嘈杂不断的吆喝声:“酸黄瓜嘞,大咧巴!”还有那些戴着各式各样帽子的路人,一边挑选着货物,一边有说有笑的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总之,这里是很热闹的。
康帕洛夫好久都没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康帕洛夫记得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天,“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店老板低下头,“怎么了,小家伙?”康帕洛夫指着过往的人群,“为什么今天的人这么多?”店老板笑了笑,“孩子,这里一直很多人的。因为这里是为我们这样的人开的集市,那帮财主和大老爷想来还来不了呢!”
“我们……我们这样的……那是什么样的呢?”康帕洛夫睁着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看着店老板。“我们这样的人,”店老板蹲下来,摸着康帕洛夫的毡帽,“是快乐的人呢。”
“快乐?”
“没错,你难道不因为得到一顶新毡帽而感到快乐吗?”
“当然,先生。因为这是您送给我的。”
“不不不,”店老板摇摇头,“但快乐是属于你自己的。”“来,”店老板把康帕洛夫让到一张长椅上,“来,坐这,孩子。”店老板一脸慈祥地说,“小家伙,你只要记住自己是个快乐的人并且永远要保持这种快乐,那你将来就是最成功的。”
“成功?”
这个词好像在康帕洛夫的印象里从未出现过。
“是的,成功。”
“那,只要快乐就会成功吗?”
“是的,就像我,虽然我经营着一家无人问津的啤酒店,即使赚不到钱,但我每天都很快乐,那么这样,我就是成功的;再看某些企业家,虽然手下掌管着数十家大企业,但如果他每天过的不快乐,那么他就是失败的,赚再多的钱也没有用。”
“那么,”店老板握住康帕洛夫的小手,“你想做一个快乐的人吗?”康帕洛夫蓝色的眼睛闪了两下,“我想,先生。我想一辈子都做一个快乐的人。”
“很好,”店老板指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你看,他们就是快乐的人。”
阳光打在了康帕洛夫的脸上。
“那,我可以和那些快乐的人说话吗?”康帕洛夫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孩子。快乐的人们之间是没有隔阂的,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接触的人越多,你就越快乐。”
店老板站了起来,“好了,小家伙,你去寻找快乐吧,我要去买些食物了。”说完,店老板就径自走进了集市。
“寻找快乐……和快乐的人说话……我要找谁好呢?”康帕洛夫环顾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幸福的笑容,看起来都非常容易接近。
他就这样呆坐在那里,等着快乐的人主动跟他说话。就这样,康帕洛夫等了很长时间,见没人来,便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他又做了一个梦。
“叶果罗夫!”
康帕洛夫抱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一路小跑,赶到了叶果罗夫的叔叔家里。“嗨!叶果罗夫!你在家吗?”
这时,叶果罗夫的叔叔出来了。那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噢,康帕洛夫!好久不见!你是来给叶果罗夫过生日的吧!他在家呢,就差你啦!来,快进来吧,天冷,别冻着了。”
这样,康帕洛夫小心地抱着装有蛋糕的盒子,激动地进了屋。
“哇!康帕洛夫来啦!喔!”
叶果罗夫第一个瞧见了他,并热情地把他迎了进来。“欢迎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喔!叶果罗夫!祝你生日快乐!”康帕洛夫激动地说。他放下蛋糕,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里的摆设:几个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在屋顶上,互相还用五彩的绳子串了起来,中间的桌子上点了一圈带香味的蜡烛……哦,没错,是草莓味的!
康帕洛夫激动的直拍手。
“康帕洛夫!喔!我们就等你了!”这时康帕洛夫才定下神来,哦,原来屋子里还有别林斯基、巴耶洛娃、霍洛维斯基,他们早就到了!“我的朋友们!”康帕洛夫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和他们拥抱。“瞧瞧你,巴耶洛娃,你还是那么漂亮!”
“哎哎哎,我们呢,我们呢?”别林斯基和霍洛维斯基在一旁喊着。“你们的新衣服真好看!我猜,这是你们的妈妈给你们买的!”“不对不对,”霍洛维斯基喊道,“这是我爸爸亲手给我缝的!”
“哇,霍洛维斯基的爸爸还会做针线活儿!哈哈哈哈!”
就这样,康帕洛夫和他的小伙伴们折腾了几个小时。
一阵欢腾过后,大家开始给叶果罗夫送上自己的礼物。按到来的顺序,首先是巴耶洛娃。她的家境不算富裕,而且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只带来了一个洋娃娃。“叶果罗夫!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洋娃娃呢!我把它全身都洗了个干净!”
“噢,谢谢你,”叶果罗夫接过洋娃娃,“这可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洋娃娃呢!”
“看看我的,看看我的,”霍洛维斯基在一旁拽着叶果罗夫的胳膊,“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叶果罗夫和其他人都站好准备看他带来的礼物。“首先,”霍洛维斯基清清嗓子,“我在这里真心祝愿我的,不,我们的好朋友,叶果罗夫,生日快乐!”说罢,便微笑着鼓起了掌。叶果罗夫也开心地跟着鼓掌,“谢谢你,谢谢。”
霍洛维斯基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一个葫芦样的东西。“猜猜看,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东西……玛特——罗什卡!”
“喔!”屋内响起一阵欢呼声。
“套娃?真的是套娃呀!快打开,看看是什么样的!”叶果罗夫有些迫不及待了。“哇!是圣诞节装扮的!真漂亮!”巴耶洛娃兴奋极了。叶果罗夫紧忙把它拆开,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哇!里面有四个哎!”叶果罗夫兴奋地跳了起来。“我最喜欢套娃了!谢谢你,我的好朋友!”
“还有我,还有我呢,”别林斯基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来,他学着霍洛维斯基的样子,“猜猜看,这是我们小时候……哦不,是每当这个时候都要戴的……绒线帽!”
叶果罗夫打开了盒子,“哇!好漂亮的帽子!这是从哪买的?应该很贵的吧!”别林斯基摇了摇头,一脸的骄傲。“这是我妈妈亲手织的!我对她说我的朋友要过生日,我妈妈就织了这顶帽子给你!试试吧,很暖和的!”
“真是太感谢了,谢谢你和你的母亲!我正愁没有帽子戴呢!”说完,叶果罗夫就把帽子戴在了头上,“哇,头上就好像顶着个小火炉一样!”
“哈哈哈哈!”
康帕洛夫这时也咳了咳,“下面,该看看我的了!”说着,康帕洛夫面带微笑地从背后的桌子上拿起了那个装着蛋糕的小盒子。这个盒子是店老板送他的。上面还有彩色的丝线。康帕洛夫也学着霍洛维斯基的腔调,“猜猜看……这是一种食物!是一种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的食物!”
“那是什么食物呢?”巴耶洛娃一脸的不解。
“在我打开这个盒子之前,我先要对叶果罗夫说,我当初对你许下的诺言,如今实现了!”
“噢,康帕洛夫,你,你不会……”叶果罗夫惊讶地张大了嘴。
“说到做到,真的,叶果罗夫。”
“那是什么?”巴耶洛娃、霍洛维斯基和别林斯基一同问道。
“蛋糕,”叶果罗夫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是蛋糕,对吗?”
“没错!我的好朋友!它的确是蛋糕!快打开看看吧!”康帕洛夫兴奋地把盒子举过头顶,“喔!给你,快打开看看吧!”叶果罗夫等人激动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祈祷,好像要举行什么仪式似的,“天哪,康帕洛夫,你哪来的这些钱!你要知道,蛋糕店可不是咱们这种人能随便进的地方啊!”
叶果罗夫拆开简单缠绕着的彩色丝线,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出现在他们面前。“天哪!真的是蛋糕!康帕洛夫,你真的是……啧啧啧!”
“说到做到,”康帕洛夫高兴地说,“我答应过你的。”
康帕洛夫又从怀里拿出了蜡烛。“吃蛋糕之前要先点蜡烛,然后许个愿,”这是店老板告诉他的。“许什么愿都可以,肯定会实现的。”
“噢,康帕洛夫,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叶果罗夫点上蜡烛,“我许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康帕洛夫紧忙说,“哎呀,我忘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快,在没吹蜡烛之前重新许一个!”
“呼!”
“阿嚏!”
康帕洛夫吓了一跳,从梦中惊醒了。
“小家伙,睡着了吗?”店老板坐在他旁边,放下了装满货物的袋子。“哎,刚经过卖洋葱那里,真是呛人。”店老板扶了扶康帕洛夫的毡帽,“怎么样?小家伙,帽子戴的还舒服吗?”“舒服极了,先生。”康帕洛夫坐了起来,指着那几袋东西,“您都买了些什么?”“一些面包,酸黄瓜和一些生活用品。没什么特殊的。”
“怎么样,”店老板说,“和快乐的人说话了吗?”
“没有,”康帕洛夫失落的说,“我等了好久,也没有人来这里休息,我也有些困了,所以就躺在这儿睡着了。”店老板伸手紧了紧康帕洛夫的领口,“刚睡醒得系紧些,别进了风着凉了。”
店老板把康帕洛夫抱到自己的腿上,“孩子,你不能等别人主动和你说话,你得主动和那些快乐的人说话,就像我主动跟你说话一样。”
“那,那说些什么好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说一些祝福的话就好。”店老板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说,“看到那个小天使了吗?”
康帕洛夫点点头。
“去跟她说说话吧,她看起来非常快乐。”
康帕洛夫从店老板的腿上跳了下来,慢慢地走了过去。直到他走到那个小女孩身边——康帕洛夫这才想起来在以前见过她。她应该是那个带给酒鬼小威尔斯希望的女孩子。现在看来,她大约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了,仍然身着一袭粉色的欧洲式的裙子,怀里还抱着那个被扯断了耳朵的毛熊。
清澈的眼眸,长长的睫毛,深凹的眼窝,略施粉黛的颧骨,上扬的嘴角,还有那两个醉人的小酒窝……哦,天哪!这简直跟三四年前的她一模一样!她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但细细看来,又增添了些许少女的气质。
“你,你回来了?”康帕洛夫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康帕洛夫记得,当年小威尔斯就是因为她的离开而害了疯病。现在偶尔还能在酒馆里看到他。不知道小女孩还记不记得那个曾经为她痴迷的酒鬼。
小女孩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
对了,康帕洛夫心想着,她听不见。而且又不会说话。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小威尔斯才有勇气向她吐露所有的心声。
“嗯……请问你快乐吗?”康帕洛夫小心翼翼地问。其实哪怕他大声地喊出来也没有用。
小女孩仍然保持着微笑。
“她在对我笑,”康帕洛夫心想,“她都听不到我在说些什么为什么会笑?”
可能这就是快乐的人吧。远离外部世界的一切喧嚣,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倒比谁都快乐。
康帕洛夫想了想,“那个,我的朋友明天过生日,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小蛋糕,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小女孩点点头。
康帕洛夫有些迟疑,“你,能听到我说话?”
小女孩默不作声,仍然微笑着看着他。
“噢好吧,谢谢你能给我支持。”康帕洛夫说完便回过头看了一眼店老板。店老板坐在长椅上对他挥了挥手,也是一脸微笑。
就这样,康帕洛夫和那个小女孩谈了一个下午。除了叶果罗夫过生日的事,就是以往发生过的有趣的事。
康帕洛夫越来越喜欢和她谈话了。
黄昏时刻,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店老板已经在长椅上睡熟了。
康帕洛夫还在兴致勃勃地跟小女孩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康帕洛夫才念念不忘地与小女孩告别,并表示后天请她来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他们都会来的,那将会是一个有史以来最棒的生日派对!”
漆黑的夜。
康帕洛夫躺在床上,依然沉浸在与小女孩的对话中,闭着眼睛,面带微笑。他幻想着当明天的最后一晚结束以后,就会是他人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但一想到明早要去给自己的好朋友庆祝生日,康帕洛夫又开始紧张起来。他会为我送他生日蛋糕感到高兴吗?应该会的吧……那些小伙伴们,会像我梦到的那样,送他洋娃娃、套娃和绒线帽吗?应该会的吧……
“咚咚咚!”
“小家伙,起床啦!”店老板早早地就到了商店,叫康帕洛夫起床。
“早上好,先生。”康帕洛夫揉揉眼睛,下了床给店老板开门。
“嘿!小家伙!”店老板进了来,脱下毡帽,摸着康帕洛夫的头,“今天不是要给你的朋友过生日吗?起床吧,早些去,别让人家等急了。”
“先生,我有点紧张。”
“你紧张什么?”店老板看着他,“去吧,给朋友过生日,没什么好紧张的。听话,去吧。”
“我担心……叶果罗夫不会喜欢我的蛋糕……它是不是太小了……蛋糕店里有八十卢布的大蛋糕……要是送他那个,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孩子,”店老板语重心长的告诉他,“中国有句话,叫‘礼轻情意重’,说的是只要情意到了,礼物再少也没有关系。放心地去吧,叶果罗夫会喜欢的。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有了店老板的鼓励,康帕洛夫便洗了漱,干干净净地出门了。
“嘿!你的蛋糕!”店老板在屋里喊着,“给人家过生日怎么能把蛋糕忘了呢?”
康帕洛夫摸了摸头,叹气地说,“哎呀,要是我不拿蛋糕去那可就尴尬了。”
就这样,康帕洛夫把蛋糕藏在大衣的兜里,一路小跑地赶去了叶果罗夫的叔叔家里。
“咚咚咚!”
“叶果罗夫!你在家吗?我是康帕洛夫啊!”
“吱呀——”门开了,是叶果罗夫的叔叔。“米勒叔叔!我是康帕洛夫呀!我来给叶果罗夫过生日来了!”
“哦,是康帕洛夫啊,快请进。叶果罗夫在等着你们呢……”还没等米勒说完,康帕洛夫就径直冲了进去。
“叶果罗夫!叶果罗夫!”
“康帕洛夫?”叶果罗夫从屋里走了出来。“喔!还真的是你!康帕洛夫!我的好朋友!”两人见了面,便紧紧拥抱在一起。“生日快乐!”
“谢谢,快请坐吧。”
叶果罗夫给康帕洛夫递上一杯热水,“你还能记得我的生日!太感谢了!”“谁叫咱俩的生日只隔了一天呢,嘻嘻,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啦!咳咳,”康帕洛夫学着店老板的样子,“中国有句话,叫‘双喜临门’!哈哈哈哈!”
“咦,巴耶洛娃他们怎么没有来?”康帕洛夫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呃,他们应该快来了吧,他们都是知道我的生日的。”
“咚咚咚!”
“他们来了!”叶果罗夫高兴地跑去开门。
“哇!你们好啊!”
“祝你生日快乐!”巴耶洛娃、别林斯基和霍洛维斯基抱着一个大大的礼物盒说道。“天哪!这是什么?这是给我的礼物吗?太感谢了,我的好朋友们!康帕洛夫!看看他们给我买了什么?!”
“是蛋糕!”三人齐声喊道,“是蛋糕店里最大的蛋糕!你一定会喜欢的!”
“喔!真的吗?那简直是太棒啦!”叶果罗夫兴奋地直搓手。
康帕洛夫把手伸进衣兜,摸了摸他的蛋糕,一句话也没说。
巴耶洛娃他们放下蛋糕,说,“叶果罗夫!告诉你个有意思的事儿,刚刚我们去买蛋糕的时候,店老板跟我们说有一个小乞丐在不久之前也来买过蛋糕,说是给三品文官的儿子过生日!哈哈哈哈!这简直太好笑了!一个乞丐怎么会认识三品文官的儿子!”巴耶洛娃转头望向康帕洛夫。
“康帕洛夫!来呀,一起听这件好玩儿的事儿!”
别林斯基接过话说,“更好玩的还在后面呢!店老板问那个小乞丐买什么样的蛋糕,他把所有的蛋糕都介绍了一遍,没想到那个小乞丐连二十卢布的蛋糕都买不起!真是个穷鬼!”
霍洛维斯基跟着说道,“最后你们猜怎么的了?那个小乞丐拿了二十……戈比!问店老板有没有二十戈比的蛋糕!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然后,”霍洛维斯基咳了咳,“然后,店老板把免费赠送的蛋糕卖给了那个小乞丐,二十戈比!哈哈哈哈!这店老板真是个聪明人!”
“什么?!”康帕洛夫大声喊了出来。
“你怎么了?”叶果罗夫他们一脸不解地问道。
“哦,没怎么,哈哈,就是感觉太好笑了,这店老板真是个聪明人!都快把我的眼泪笑出来了!哈哈哈哈!”
康帕洛夫强忍住自己的泪水,他不想让自己破坏了好朋友的生日派对。
“快打开快打开!”叶果罗夫迫不及待地要吃蛋糕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太激动了!哦,上帝!”
“那个,我有点事想先回去一下……”康帕洛夫小声说着,然而并没有人听到他说什么。
康帕洛夫已经坐立不安了。
可怜的康帕洛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开那个巨大的蛋糕。他希望叶果罗夫忘了他,忘了他还有礼物没送这回事。
“哇~!”
康帕洛夫也不禁地叫了出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蛋糕呵!一共有三层,每一层都裹有厚厚的鲜奶油,最上面一层还涂满了巧克力,用不同颜色的花纹点缀着,上面还插了12根色彩鲜艳的蜡烛。可以肯定的是,康帕洛夫已经闻到奶油的香气了。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康帕洛夫终于见到真正的蛋糕了。他也开始兴奋起来,好像这个蛋糕是为自己准备的一样。
小伙伴们也兴奋极了。
尤其是叶果罗夫,瞪大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蛋糕,张着嘴巴,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什么魔咒一样。
“在吃之前,”巴耶洛娃缓缓说道,“要许一个愿望呢。”“来,我们把蜡烛点上吧!”别林斯基从兜里掏出了一盒火柴,迅速地划了一根,“嗤!”
叶果罗夫略显紧张地问道,“那我应该许什么愿望呢?”
“许什么愿都可以,肯定会实现的。”康帕洛夫把梦中的话又说了一遍。叶果罗夫对着蜡烛,“我许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康帕洛夫紧忙说,“哎呀,我忘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快,在没吹蜡烛之再前重新许一个!”
“呼!”
“太好啦!”大家一边鼓着掌,一边说着,“该到了切蛋糕的环节了!”霍洛维斯基从盒子里取出了刀叉,“一、二、三、四、五,噢,还有米勒叔叔,那就要切成六份!”
“那要怎么切呢?”巴耶洛娃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说。
“看我的,”康帕洛夫拿起刀,在蛋糕上比划着,“先从中间横着切一下,然后,再竖着切两下,你们看,这不就分成六份了吗?”
“哇,康帕洛夫你好聪明呀!”别林斯基瞪大了眼睛。
听到自己被夸奖,康帕洛夫神气极了。
“那……谁来切呢?”叶果罗夫望着他们,“我怕切不好……”“我也是……”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那只能——”他们把目光转向了米勒叔叔。
米勒叔叔笑了笑,还没等小朋友们缓过神来,拿起小刀干净利落地就把蛋糕切成了六份。
“喔!米勒叔叔你太棒了!”叶果罗夫拍着手,激动地说着。米勒叔叔把餐叉分给了每人一把,“我们开始吃蛋糕吧!”
康帕洛夫见大家吃上了蛋糕,便放下心来,心想着他们不会再问自己带什么礼物了,于是也拿起餐叉吃了起来。
多么香甜的蛋糕呵!
康帕洛夫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入口即化。当他把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的时候,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可能这就是快乐吧,康帕洛夫心想。但他又有些失落,毕竟这不是他自己的生日。若是明天自己也能吃上这样美味的蛋糕就好了。
虽然这般吃着,但康帕洛夫还是忘不了在自己大衣兜里想送又不敢送的礼物。
反正都是蛋糕,谁给都一样,康帕洛夫如此这般地安慰自己。他只想这个生日派对早点结束,好让自己早些远离这个尴尬的境地。
小伙伴们依然沉浸在吃蛋糕的快乐中,谁也没有提起还有一个人没送礼物这回事。
这场生日派对一直持续到了中午。康帕洛夫此时的心情就好像有一群蜘蛛在他屁股下面爬一样,怎么也不舒服。虽然他也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唱啊跳啊,但总是高兴不起来。康帕洛夫一直在考虑是否应该把那块小蛋糕拿出来,可是现在去征求店老板的意见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自己拿主意了。
待生日派对结束后,康帕洛夫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此时,叶果罗夫还沉浸在吃蛋糕及生日派对的欢乐中,笑容布满在那颗白里透着红的脸蛋上。
“叶果罗夫,”康帕洛夫拉了一下叶果罗夫的衣角,可是叶果罗夫并没有感觉到。
“叶果罗夫,”康帕洛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嘿!”
叶果罗夫舔了舔嘴唇。
“叶果罗夫!”
“啊?!谁叫我?”叶果罗夫这才缓过神来,“怎么了,我最好的伙伴?”
康帕洛夫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还是前年,反正就是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向你承诺,在你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也就是今天,我会给你买一个蛋糕!”康帕洛夫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真的,他太激动了。
“今天,我做到了。”
叶果罗夫上去抱了抱他。
“我记得,我的好朋友。谢谢你。”
康帕洛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大衣的兜里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珍藏已久的蛋糕拿了出来,“叶果罗夫,这就是……”
“哎呀,这是什么啊,”叶果罗夫连看都没看,直接夺了去,扔进了垃圾桶。
“叶果罗夫!”康帕洛夫气极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怎么了?一个免费送的蛋糕还要它干嘛?快把你要送我的蛋糕拿出来吧,嘿嘿,别藏着掖着的了,我都等不及了。”
此时康帕洛夫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僵硬地靠在了墙上。“那,那就是,我,我给你买的蛋糕啊……”康帕洛夫大张着嘴,在无力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摊坐在了地上,眼泪顺着衣领,浸湿了衣摆。
叶果罗夫惊讶极了。
叶果罗夫知道,康帕洛夫和自己一样,都是贫困家庭出身,是买不起那种点心的。但叶果罗夫还是觉得康帕洛夫送这么个小玩意未免太是敷衍,尤其这还是一个免费送的蛋糕。
免费赠送?
叶果罗夫猛地想起了巴耶洛娃他们在蛋糕店里听说的情况,“原来,那个冒充三品文官儿子朋友的就是你啊!你让我太失望了!虽然结局并不怎么样,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在外面给足了我面子。”
康帕洛夫耷拉着头,已经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和叶果罗夫的关系从此就断绝了,他也并不想挽回什么多少年的关系,只是默不作声,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叶果罗夫见他不作声,便径直回屋去了。路过垃圾桶,瞥了一眼被他扔掉的自己的好朋友历经千难万险买来的蛋糕,在上面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米勒叔叔呢?难道他这时候不应该过来安慰一下可怜的康帕洛夫吗?
不巧的是,米勒叔叔在吃完蛋糕后就去与恋人约会去了,他以为这帮小伙伴们会玩的很快活。
可怜的康帕洛夫啊,可怜的康帕洛夫!
他在地上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上,他才踉踉跄跄地回了商店。
此时,已是深夜。
店老板早就回家休息了,只有康帕洛夫一人睡在冰冷的木板床上。他忘记了燃炉子,而他也不想去燃了。他的心就跟外面的风一样冷。谁能把夜晚的风吹热呢?就算是太阳也不尽然,更何况一台小小的燃炉了。
今晚,康帕洛夫睡得很快,在看了一眼窗外、把月光带进眼中之后,他就睡着了。可是他今夜无梦。
约摸2点钟,他就从床上起来了。
康帕洛夫实在是睡不着。除了昨天的那件事以外,令他最牵挂的还有今天他自己的生日。
康帕洛夫紧张极了。
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人来为他庆祝生日。“我还想要一顶好看的毡帽呢!”他边自言自语,边燃起了炉子。康帕洛夫望着燃炉里嗤嗤的火苗,随手拿起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一部短篇小说《灯》。这是小镇里一位不太出名的作家写的,都是真实的故事。
威尔斯一家围坐在火炉旁已经很久了。微弱的火苗不断向上窜着,“嗖,呼呼!”它极力地想从黑黢黢的炉口里跳出来,但是它难敌那幽冷且潮湿的雾气,不管它有多么努力,总归还是要被顶回去的。
看得出来,这一家子人,不论是那留着长胡须的老男人,那驼着背的老妪,还是那抱着小孩且不断搓手的年轻女人,或是瞪着那溜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火炉并叼着没有烟叶的烟袋假装抽烟的大胡子男人,他们都在发抖,一个劲儿的发抖。“嘚嘚嘚,嘚嘚嘚”他们的两排牙齿仿佛分别在和对方倾诉着什么苦衷,“嘚嘚嘚,嘚嘚嘚”,说个不停。
在这间破木屋里,所能够发出最大的声响,莫过于那只上了年纪的猫。在它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落魄。它的主人们,也就是那围坐在火炉旁的四个大人——据说曾是某个贵族的邻居。在他们看来,自己和那个贵族的远房表亲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要亲近,更像是一家子。中国有句古话,“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对他们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每当别人提起他们家和那个贵族之间的关系时,他们总会异口同声地说,“远亲不如近邻,远亲不如近邻”,而且还说了两遍,就好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在和学生们探讨人生哲理时用的语气一样。
就这样过了如此美好的几年之后,那个贵族家庭里最重要的人物——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没错,他去世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他就这样的走了,抛下我们走了,抛下他那曾经对他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我们一家子,威尔斯一家子,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就这样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老先生,就这样的去世了……”这几句话就像是刻在圣经里的哀悼词一般,威尔斯一家每天都要在日落的时候把它们拿出来,好好地念一下子。
此时,那只猫并不是要表现出自己悲恸的心情而干咳两嗓子,也不是想打破这死寂般的气氛,而是有东西压到它的尾巴了——尽管那根尾巴又短又掉毛。它在嗓子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就宛如下水管道里的污泥球在滚动一般,总之这种声音并不好听,甚至还有些令人作呕。
在这间破屋子里,除了有几面光秃秃的旧木板墙和那个黑黢黢的火炉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了。当然,人不能除外。虽然这个人不受家人待见,但毕竟他也姓威尔斯这个姓,也算是威尔斯家族的一员。
这个人独自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享受着酒精带给他的罪恶感,“我是个罪人,没错,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罪人,哼哼……”
围坐在火炉旁的人,都坐着一个将要丧失其榫卯结构的木凳,而这个人却坐在了由多个罐装啤酒的空罐子拼成的一个东西上面,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反正比他们的木凳要结实得多。罐子总归是空心的,所以,他的心也比较空。时间长了,这个东西都被他坐瘪了。兴许是那只老猫听见了“吱吱”的响声罢,或是以为出现了哪只该死的老鼠罢,总之,它想发出“喵呜喵呜”的恐怖声音来吓退那只讨猫厌的老鼠。
在这个时间段里,唯一能够让人感到欣慰的,就是那个睡着了的小孩子。他确确实实地睡着了。连空气都变得安静了。可能他还不懂得这人情世故,或是他因为倚靠在母亲怀里,感觉不到冰冷的原因罢,总之,他很安静,并且还带动了周围的生命,都能静下心来,沉浸在这安静之中。
大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黑压压的天空,貌似射出了一道微光,从而显得火炉里的光愈发的微弱。但这是真的,火炉里的光真的变得越来越弱。在一旁缕着胡须的老男人,干枯的眼眶里都快涌出清泉了,嘴角也在不停地颤动——看得出来,他被微弱的火苗乱了思绪。
他抬头望了望四周,看着光秃秃的木墙,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甚至还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秃头——秃的,空的,到处都是空的,一无所有。
老男人往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一瞥,模糊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轮廓。
倚在墙角,头发乱蓬蓬的,身边七零八落地散着几个啤酒瓶,以棕色的短粗瓶为主,其间还穿插着几个绿色的长颈瓶。“幸亏他不打呼噜”,这是老男人威尔斯对他最欣慰的地方。老威尔斯从怀里掏出一副陈旧的夹鼻镜,又仔细地瞧了瞧摆在角落里的几个啤酒瓶。“还是挺整齐的,”老威尔斯自言自语道,“挺有艺术感的。”这是老威尔斯跟着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在参观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学来的一句话。“乌东所刻画的每一刀,都挺有艺术感的,”老先生对着乌东的著名雕塑《伏尔泰坐像》如是说。当然,作为勋爵,柴科夫罗德斯基也许会说些优雅的溢美之词,但是,在老威尔斯看来,作为勋爵的邻居,会这一句就可以了。
“看那整齐的排列,看那艺术的穿插,”渐渐地,老威尔斯看的入神,也就感觉不到冷了。然后,老威尔斯又把视线转移到倚靠在角落里的那个人身上去。这么多年来,他还是那个模样,一如既往的酒鬼,小混混。说实话,老威尔斯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人。看到这里,旁人就会想:“这是多么不受人待见的一个人啊!”
于是,老威尔斯便开始晃动他那根雕似的脑袋。随之而来的,是颈骨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老威尔斯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量想些好事,”他心想。
可是又没有什么好事可想。老威尔斯看着低头打瞌睡的年轻女人发呆——那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孩子,安娜·伊万诺芙娜·伊万诺夫。“威尔斯!”他不禁感慨起来,“威尔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的伊万诺芙娜·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竟被嘲笑为“威尔斯·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威尔斯”!这个西方人的名字!鬼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还有,那个“伊万诺芙娜”,简直就是个女人的名字!谁叫他父亲喜欢呢,喜欢这个名字!
那都是缘于他的母亲——露易丝·伊万诺芙娜·万采巴赫,在威尔斯小的时候出了一次意外,去世了。然而他的父亲伊万克里奇·奥米尔夫·伊万诺夫又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又加之自己的老丈人,也就是自己的妻子,露易丝·伊万诺芙娜·万采巴赫的父亲,伊万诺夫·康斯坦丁·万采巴赫曾经救过自己一命,这让伊万克里奇更加地喜欢这个名字了。
起初,露易丝有意给自己的儿子起一个叫“安东·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布列索科·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等等此般好听的名字。谁知道呢,就连老天爷也不知道,她的丈夫竟然如此地深爱着她,把自己儿子的名字都改成了妻家的名字。如果她能在天堂感知到的话,那将是一个多么感动的事情呵!
老威尔斯——或者是曾经的“伊万诺芙娜·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再或者是“安东·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布列索科·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这个老男人,姑且就叫他老威尔斯罢——总之,他的思绪越来越乱了。他愈发看的入迷,就感到愈发的寒冷。他不禁又开始捋自己那糟乱的胡子了,捋着捋着,他感觉没有什么可摆弄的了,于是又摸了摸自己那光秃秃的头。
“都是秃的,空的,除了那撮胡子外,我一无所有,”老威尔斯小声地嘀咕着,生怕吵醒了周围的人。突然,他又萌生了一股兴奋的感觉。老威尔斯心里想着,刚才我的声音仿佛来源于上帝。这时,他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不知道张嘴念叨着什么——或许,是关于耶稣基督怎样降临神谕给他——又是怎样教他做人的这样一段故事罢。
然而,凑近仔细听的话,就会听出,“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没错,他去世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他就这样的走了,抛下我们走了,抛下他那曾经对他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我们一家子,威尔斯一家子,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就这样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老先生,就这样的去世了……”
看得出,老威尔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波澜了,他想把这几句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就像是汩汩不息的泉水一样,彻头彻尾地,没日没夜地,无时无刻地重复。
“噼啪!”
兴许是哪块该燃尽的干柴爆裂的原因,炉火第一次冲出黑黢黢的炉口窜了出来。对,您没看错,那微弱的火苗的确窜了出来!并且带着少有的噼啪声,它窜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噼啪声,着实让老威尔斯被吓到了。他突然抬起头,被迫睁开那久闭的眼睛,合十的双手也在不住的颤抖……老威尔斯的眼睛几乎瞪到了极限,仿佛连瞳孔都要弹出来了——就像是那悬在树洞外沿的橡子般,假如松鼠打了个喷嚏,“阿嚏!”那飞沫都好像能把它吹掉一样。
再看他那颤抖的双手,透过那窜起的火苗所投射到墙面上的影子,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出,一个乞丐,沿着街道向行人磕头的景象——那两根大拇指就是乞丐,并为两列的八根手指宛如两条街道,乞丐不住的磕着头,磕着磕着,过往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连街道都仿佛被行人走的动了起来,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又偏向那边,总归是没有一个像样的规律的。最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乞丐收到的钱越来越多,最后摇身一变,竟然混进了行人的行列中去了……回过来再看老威尔斯的双手,哦,原来他的两根拇指愈发地颤抖了,最后,竟然颤抖地躲进了双手之间的缝隙中去了——
老威尔斯害怕了。这让他变得紧张起来,甚至还有些冷。他的身体慢慢地开始抽搐了,牙齿也在抖,“嘚嘚嘚,嘚嘚嘚”,抖个不停。
“不,不”,老威尔斯极力控制着自己,“想些好的事,快想!好的事!威尔斯·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
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透出了色彩。不一会儿,老威尔斯把视线逐渐落在了那个驼着背的老女人身上。“妮娜·巴耶洛娃·契索夫,”他念叨着,“真是个有教养的女人,”看他的神情,仿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妻子更有教养的女人了。
老威尔斯与妮娜的相识并非偶然。但是他并不想提起那段幸福的往事。一想到与妮娜的幸福生活,他就感觉一阵反胃。在旁人看来,他是一个极其厌恶这种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二人时光的。“俗,太俗了,简直太俗了,”这是老威尔斯常对其他人说的一句话。
在老威尔斯自己看来,好像只有那位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是最能和自己谈得来的——不过近些年来,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世了,他就再也没有同外界接触、搭话的机会了。
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悲伤起来。没有人同他谈话,他就再也没有同别人炫耀的资本了。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许会在某个集市,在一堆人围起来的小摊铺前,同任何人讨论任何话题,尤其是谈到邻里之间的交往的时候,他将会更有兴致的。他会迫不及待地同别人讲,“远亲不如近邻,远亲不如近邻”这两句重复的话。也许又会提到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柴科夫罗德斯基,一位勋爵,一位见多识广、博才多学、满腹经纶的智者。
“想当年,”老威尔斯自言自语道,“我同那位高贵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一起去参观那著名的‘艾米尔塔什’博物馆,”它的眼睛闪着光,“这一切都挺有艺术感的,”他又向着那堆啤酒瓶看去,“看那整齐的排列,看那艺术的穿插……”这时,他停了下来。老威尔斯停了下来,继而,他开始后悔——他又看到那个阴影中的男人了。
他真的后悔了。“这是多么不受人待见的一个人啊!”老威尔斯无从逃脱。他只好正视这个事实——他的养子。老威尔斯一直将他作为自己的耻辱。不管怎样,老威尔斯总是一如既往地嫌弃他,认为他是奥蔑特洛夫斯基家里的一条猎犬。“我的儿子,竟然到处帮别人办事!帮那些跟他父亲没关系的人办事!真是有病!真是威尔斯家族的耻辱!虽然他只是我大发善心捡来的养子,但他毕竟是威尔斯家族的一员!”老威尔斯每逢熟人便会这样说。
“真有些盼着他早点死才好!”老威尔斯的眉头愈发地紧皱了,“天怎么还不亮!难道让我们冻死在这黑夜里吗?”他佝起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能是他坐的时间太长的原因罢,老威尔斯的全身都在“嘎吱嘎吱”地作响。他深吸一口气,使劲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呵——哈——”……
他摇了摇那根雕似的脑袋,“嘎吱,嘎吱!”好像是摆钟的零件在不断的契合,分离,契合,再分离,再契合……总之是很古板的声音。
“起来了,孩子们!”老威尔斯逐渐放大了音量,“起来吧,今天,我们的太阳先生临时有事出去了,可能是去找月亮小姐约会了,或者是与木星先生谈公事去了——总之,我们要醒来了!”
可是并没有人回应他。“哦”也好,“嗯”也好,总之是没有说话声的。只有“嗖嗖嗖”“呲拉呲拉”布料之间相互剐蹭的声音,或是“拖拉”“啪嗒”鞋子落地的声音。
这些人,大概有六个人罢——除去那个醉鬼以外,那就是五个人了。这五个人仿佛是中了什么魔咒一样,集体站在同一个地方,也就是窗前,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什么,不停地念,不停地念,好像就算是地震来了,他们也会一如既往的念,“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没错,他去世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他就这样的走了,抛下我们走了,抛下他那曾经对他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我们一家子,威尔斯一家子,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就这样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老先生,就这样的去世了……”
就这样,当他们重复五六遍之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这世界都变了——天空不再是黑压压的,大地也不再是冷冰冰的,甚至连空气都充满了太阳的气息,变得暖和起来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仿佛都回到了过去一样,返老还童了,都变得漂亮起来了。那个有教养的女人,妮娜·巴耶洛娃·契索夫,也不再佝偻了,好像身上穿着华丽的裙子,变成一个中世纪的贵妇人了。
年轻女人也变得年轻了,变得更年轻了——年轻地好像是回到了10年以前,脸庞是那样青涩,笑容是那样纯洁,仿佛她微微一笑,都能融化冷冰冰的金属一样。
当然,那个宝宝则年轻地有些过了头——就好像刚从娘胎里出来一样,身上还挂着血。
那个大胡子的男人,此时也没有什么胡髭了,深邃的眼睛里渗着一股满满的爱意,好像恨不得把整座城市的下水道都填满爱意似的,就仿佛是阿佛洛狄忒的化身一般。
那个倚在阴影里的醉鬼——他不见了。也许是他去别人家讨酒喝去了吧,“行行好吧,先生,我只要一盅酒……不论是什么酒,反正是酒就好……哪怕有点酒味,那样也是好的,哪怕是半盅呢……几滴也是好的呢,先生,哎,先生别走啊,哪怕是给我两滴……就两滴,就这么一点儿……那一滴总可以了吧,一滴……求求您了,尊敬的先生,就一滴,再哪怕是半滴也好……求求您了,答应我这个愿望吧……”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那个老人,那个老男人,老威尔斯,威尔斯·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或者说是伊万诺芙娜·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再或者是“安东·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布列索科·伊万克里奇·伊万诺夫等等,不管他以前叫什么或者以后打算改叫什么罢——反正就是那个老男人,有着长胡须和根雕似脑袋的那个男人。
他愈发地苦恼,也愈发地无奈。纵使他念了这么多遍祷词,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唯一有改变的是,他那本来就下垂的眼袋,这下显得更下垂了——就好像是那一串成熟的葡萄,成熟地都快烂了。
老威尔斯的胡子仍旧那么地枯,那么地长,甚至还有些乱。他的脑袋还是一如既往地亮,所反射的光也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刺眼。
“这盏灯熄灭了,这盏灯熄灭了,”老威尔斯嘴里还是不断地在叨咕着什么,“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老先生,他已不再给我恩泽……我被他抛弃在这荒芜的草地里去了……丢到那冷冰冰的地狱中去了……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老先生,他已不再给我恩泽……我被他抛弃在这荒芜的草地里去了……丢到那冷冰冰的地狱中去了……”他这次闭上了眼睛,面朝窗外,站了好久——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一样,再也不会动弹了。
再看看那些人——老妪变成了贵妇人,年轻女人变成了天使般的小女孩,大胡子男人变成了英俊男子,总之,他们都年轻地一发不可收拾。
唯独那个小孩子,刚出生的婴儿,渐渐地缩小了身躯,也变得愈来愈轻,身体好像散发着一种和谐的光芒——不一会儿,婴儿就化身为一道亮光,“倏!”地一下钻进了将要熄灭的火炉里,使光变得不再微弱,而且变得愈发地亮起来了。
火炉烧的越来越旺,那几个人也就变得越来越年轻,也越来越兴奋,甚至后来都跳起了舞——一边有节奏地跳着,一边有韵律地重复着那段话:“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没错,他去世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老先生去世了,他就这样的走了,抛下我们走了,抛下他那曾经对他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我们一家子,威尔斯一家子,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就这样走了,这位受人尊敬的,柴科夫罗德斯基勋爵,老先生,就这样的去世了……”
康帕洛夫的眼睛早就已经发酸了,便不再看下去,直接翻个身到床上睡觉去了。
本该做梦的晚上,他却没有做。
自己生日前的最后一天晚上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
康帕洛夫不知睡到了几点。
“如果有人要来为我庆祝生日的话,肯定会先敲门吧……”
康帕洛夫自顾自地说着,打了个哈欠。他心里貌似知道了怎么回事,但还是起了身,把耳朵贴近大门,仔细地听着。当然,除了外面嘈杂的说话声,是没有敲门声的。
他就这样听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康帕洛夫这才发现在柜子上有一张纸条。可能是昨天放在这里的,只不过他没注意。这是店老板写的:
“小家伙,当你回来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出发去参加我好朋友的婚礼了。很抱歉,我不能和你明天一起度过你的第十二个生日,但请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也一定会给你带一份礼物的。”
康帕洛夫见此,默默地笑了一下。
“又是一个人的生日。”他好似对一个人过生日这件事变得麻木了,“如果他们白天不来的话,那晚上就更不可能了。”“我的毡帽,呵呵呵。”
就这样,可怜的康帕洛夫等啊等,从白天等到了临近黄昏,也没有一个人进来敲门。康帕洛夫这才觉得口有点渴,便从货架上拿了瓶啤酒,喝了起来。
啤酒很凉。就像是冰镇过一般。但他的内心是热的,像燃炉里的火那般热。只不过“咕嘟咕嘟”一瓶下肚,论他再热的心火也终被冰凉的啤酒浇灭。康帕洛夫不禁抖了起来。
酒是最伤感的东西。这是康帕洛夫第一次喝酒。他喝了一大瓶,头脑也愈发地昏沉了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念念不忘。他自己一个人复刻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内容就是昨天同叶果罗夫庆祝生日的情景。他一会充当叶果罗夫,一会又充当来给叶果罗夫庆祝的朋友们,可把自己给忙坏了。
最后,直到演到他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康帕洛夫流下了两行热泪。
“滴巴……滴巴……”
泪珠滚落在地上,仿佛在向康帕洛夫祝福,“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咚咚咚!”
屋外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二〇二〇年
发表文章1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1人
我倾尽一生将你捧在心上,我自化作热土,你自开满春棠。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