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儿
2020-04-15·阅读时长6分钟
风越来越大了,口罩已经不是用于防疫而是用于防风了,太阳穴隐隐作痛,七魂六魄似乎也吹丢了一缕,整个人都傻傻的。细如脂粉一样的尘土一次次朝着我席卷而来,就像挥着教鞭的教官责令我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今天我随输电的师傅们来到了一处施工现场,他们要新建一个杆塔,要为输电线路改线。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由输电线、杆塔以及大大小小的变电站组成的电网覆盖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可未必所有人会关心它们,关心它们是怎样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就像它们生来就矗立在那里似的。
我是一名电力工作者,却不是一名电力工人,即便我在工作现场,我也只是一个旁观者。无论什么行业的一线工作者,总是令人心生敬佩,他们身上带着的品质永远在最脏乱差的环境散发着最干净耀眼的光芒。我知道有很多年轻人刚入职时都希望尽快脱离一线,这无可厚非,包括我自己在内,我害怕半夜出工,害怕风吹日晒,害怕苛刻的安规细则。我也看到了很多真心喜欢在一线的人,他们面对风沙毫无惧意,爬山涉水也安之如怡,冷餐冷饭他们习以为常,他们的笑起来眉眼间是那么的干净,他们闭目养神时就像米开朗基多手底下的雕塑,充满力量。
阳光下,一条彩带圈起了两个篮球场一样大的场地,空旷的土山近在咫尺,场地上平铺了大大小小银色的铁塔板块。十几位工人师傅正在场地内紧张的拼凑着,那些我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零件儿在他们眼里早就有了专属位置,这让我想起了一部美国电影,上帝把一堆堆的木材邮寄给一位兴致勃勃的政客手里,逼迫他拼凑出一个诺亚方舟来。这些铁板一块一块有序的排列着,像一条巨龙的鳞片,闪着银色的光芒,在工人们的努力下,很快铁塔的一个半身脚就有了形状,二维变成了三维,风沙在空旷的毫无阻隔的空地上肆意游走,像挑衅又像调戏,手里紧握着一玫玫硕大螺丝的工人师傅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分心。在稍远一点的山上,现场的师傅指给我看,一座已经拼凑出一半的铁塔正在被竖起,一根长长的纤绳拽在五个人的手里,那剪影,同样的,我还是想到了上帝,上帝的旨意,或者上帝的杰作。
风越吹越大,脚底下的土一处比一处松,铁塔要固定到这样的土里,肯定困难重重。我的工作结束了,离开了工作现场,回到了我日常工作的现场,一台电脑,一杯水,风沙与我无关了,窗棂再怎么抖动,我都将无动于衷。今天是周五,我将随便找上一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工作,按部就班的填报、堆砌、归拢,间歇喝口水,上个厕所,等到下班时间到了,收拾起我属于我个人的物品,关上电灯、烧水壶、电脑、门窗,然后回到另一个世界。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这就是这个世界需要我做的一切吗?
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午休的我,思绪不平,那些平躺着的塔片,此刻应该都被螺丝固定在应有的位置上了吧,我在想。那些塔片单抽出一页来,每一片都平淡无奇,要组合成一个完美无缺的铁塔来每一片都不可或缺。我有些羡慕那些独立的塔片,羡慕它们生来就有归属,生来就肩负着独特的使命,生来就有各自的方向,而它们自己,生来就与需求严丝合缝的对接,最过分的强迫症也能被这种完美对接治愈,它们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不会局促不安不会被群体排斥也不会被群体冷落和抛弃。
人就不行了,没有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哪块儿料,有足够的自由慢慢摸索着还好一些,比如家境殷实的王阳明,经历过五溺以后,才确立了当圣人的人生目标,并且完美的实现了这一目标。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的自由,被强硬的指定为一名什么什么的接班人,其结果往往非常的惨烈,比如大艺术家宋徽宗,几乎搭上了全国以及全家的性命也没有把皇帝当好,事实上他是一块儿极好的料子,可惜用错了地方。这是两个极端案例,大部分人的情况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特质不明白要走什么样的路不清楚如何锻造自己的形状,有很多人在按部就班的秩序里糊里糊涂走完了一生。
文明社会,总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挖掘人的潜力,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而对于大部分的生命个体来说,可选择的路多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走了。由选择多样性带来的恐惧和不安是焦虑的主要原因,如今连性别和样貌都可以自主选择,还有什么是确定的,就问你慌不慌?中华民族是祖先崇拜,农耕文明必须要靠着祖辈的经验一代一代往下传,当皇帝的教给儿子怎么当皇帝,当官的教给儿子怎么当官,当农民的教给儿子怎么种地,如果不敬着祖先,赖以生存的技能掌握不好,后果当然就是活不下去。活着,是每个生命体的本能,当然包括人类,尤其是人类,以前没什么可焦虑的,因为没的选。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必须顶着让自己活下去让子孙血脉延续下去的压力而努力。即便你是一名不世出的超级天才,活不下去,对不起,一点儿用都没有。
现在人类已经全面进入文明社会了,让肉体活着太容易了,只要不是特别不识好歹的,让肉体有质量有尊严的活着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儿。什么比较难,就是弄清楚把自己搁在什么位置上最合适较难,搁的太高了,怕高处不胜寒,搁的太低了,又怕对不住自己。人这一生是动态的,有人活得谨慎,一步也不愿意走错,有人活得投机,一步想登天,有人活得肆意,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但目标应该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向前向前向前。我是一个方向感特别差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前是哪?哪儿是前?和敌人打仗时,敌人所在的方向是前方,在比赛跑步时,终点线的方向是前方,在科研实验室,科研结果是前方,治病救人时,让病人恢复健康是前方。人的前方,而且是所有人的前方,统一吗?功成名就还是家财万贯?如果完成不了万众期待的那样,如果行差就错断了原本的坦途,如果畏惧而退缩,如果因为真的不喜欢而改换道路,没能在理想的位置上风光无限,没能和心爱的人双宿双飞,怎么办?
意大利最负盛名的米开朗基多毋庸置疑是一名成功者,可他在世时活得很痛苦,他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往自己身上背负各种各样的责任,每当他停止工作,他就能清晰的感觉到来自肉体的疼痛和现实世界的各种勒索,他的晚年每天的每天都渴望死神前来拯救他。日本皇室的一名医生叫日野愿重名活到一百多岁,他和米开朗基多完全相反,他每天的每天都高兴自己又活过了一天。这两位都是我们眼里的胜利者,一位是伟大的雕塑家,他的作品被放在圣殿内供一代又一代的人顶礼膜拜,一位大大促进了日本医疗体系的完善,让无数的日本国民受益,他本人当然也受到人们的尊崇。他们都尽情靠着自己的天赋在前进,都希望自己这块儿材料在合适的位置上发挥最大的价值,可是心境完全不一样。本质的区别,是米开朗基多太过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到死都是,皇帝的、教皇的、朋友的,甚至自己那三个喝他血吃他肉的弟弟的评价都放在心上。而那位可爱的日本医生,则把别人的评价视作无物,他在百岁之后写了一本书叫《活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如果活在别人的眼中,那就等于活在地狱里。别人就是那个用自己狭隘的标尺去衡量某个零件是否紧要的人,历史上的当下的男的女的国内的国外的几乎每一位大智慧的人说的都是众生平等,可我们偏偏不信,非要相信俗不可耐的人嘴里的蜚短流长。
人生其实很漫长,有足够的时间供你修饰调整和打磨自己,不要相信世间是有一条路可走,坦途走着的确舒服,但人人都知道,最迷人的风景永远在荒无人烟的小道上。人生很短暂,不必特别纠结那些自己眼中的不完美和遗憾。如果你没有进入那个你期待的那个位置或者圈子,只能说明那个位置和圈子并不适合你,或者暂时不适合你,而且那个位置和圈子本身也一定有自己的诸多烦恼。而那个和你双宿双飞的不太完美的人,那些有这样那样缺点和怪癖的家人和朋友,就是彼此之间的凸凹不平像螺丝一样将彼此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王阳明先生在科举落榜后很坦然,别人很诧异,他说:因为自己落榜而感到悲伤更值得令人悲伤。圣人的意思是,比遭受非议更糟糕的事,是你因为遭受非议而致使自己受到影响。所以,与其去羡慕那些塔片,不如相信你自己,其实早已经是人类群体里最完美的那个组成部分了,心无旁骛的做自己,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就是你唯一的使命,让别人做别人去吧。我们可以效仿塔片,坦然的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坦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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