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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昆曲丨 昆曲为何会在明朝如此盛行?

作者:吴双

2020-06-10·阅读时长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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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曲《牡丹亭》脍炙人口,其行腔优美、婉转绵长,让人感叹昆曲的不朽魅力。那么,昆曲到底是什么?为何把它称为“百戏之祖”?我们该如何理解昆曲表演的美?这一讲,上海昆剧团国家一级演员吴双来和我们聊一聊中国传统音乐史中的昆曲艺术。

13.2 昆曲丨 昆曲为何会在明朝如此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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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上海昆剧团的演员吴双。今天在《听吧!国乐》精品课中继续为大家讲昆曲的第二讲“曲高和众”——昆曲的繁盛时代。

上一讲为大家介绍了一下我对昆曲的三点认知。今天我来简单讲一讲昆曲繁盛的原因。

明朝时期昆曲的盛况

从今天来看,昆曲是传统文化中高雅的典范。人们常说曲高和寡,那么在昆曲兴盛时期也是曲高和寡吗?不是的,从昆曲开始,原本只属于士大夫阶层的文化艺术开始走进千家万户,第一次做到了上至皇家宫廷,下至市井平民普遍接受、欣赏、推崇的文化审美性的统一。这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门艺术所能做到的,昆曲迎来了属于它的辉煌时代。

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张岱在《虎丘中秋夜》一文中就描写了当时昆曲流行之盛况。苏州虎丘对于昆曲而言是一处重要的历史见证,那里每年举办一次的虎丘曲会见证了昆曲带来的痴迷与兴盛。这是民间自发兴起的文化盛会。张岱这篇文章虽然是在袁宏道《虎丘记》一文基础上仿写,但描写得更为细致。我们来读几段感受一下:“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简单解释是苏州城中空了,三六九等的人都去了虎丘,都到那里席地而坐。

▲2018年苏州虎丘曲会

“……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天色渐晚,月色东升,开始锣鼓喧天,十番锣鼓,渔阳叁挝,百十初,耳朵不一定吃得消。

“……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这里的“锦帆开,澄湖万顷”就是前一讲中提及的《浣纱记》中的曲词。“同场曲”通常就是合唱,在场的人都要唱。像这种合唱的大曲,一般还有锣鼓夹杂,那么多人并不能听清节奏,除了热闹就是欢乐。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

深夜,多数人都散去了,士大夫阶层的家眷还要再玩耍,到船上听管弦伴奏曲子,这时候就能细细品鉴唱曲之妙。

“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我每次读到这儿,神向往之。凌晨时分,一人出场,坐在高高的石上,不箫不拍,没有任何伴奏和节板,只有单纯的人声,我们称之为“干唱”,他的歌声细如发丝。

(从文章里的环境看,您也许会觉得这是因为深夜的缘故,而我这些年翻看一些老谱子觉得,那时的歌唱也许更注重于假嗓轻音,不然很多曲子的定调真的太高了。)

转回来继续说,歌声的穿透力是裂石穿云。一轮皓月当空,一人舒缓而歌,唱一个字要用一刻的时间,一唱三叹,一波三折,声达上下,气盈天地,那歌声正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也是因为细如发丝的声音,在场的听众们听的极为仔细,想来应该都是闭起眼睛来紧紧捕捉曲中的字、韵、腔,心神与曲相荡漾,心血为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点头。这般时候,在场听众还有一百多人。这就是明朝万历年间苏州虎丘曲会的盛况。

“不箫不拍”,这里说的是箫,而非现在昆曲所用的笛子,“不箫不拍”就是没有伴奏的干唱,这倒是昆曲中南曲“引子”的演唱方式。

上一期因为时间关系没有请大家听一段曲子感受一下,那么现在就先听一段我唱的南曲“引子”,这是一首散曲,不是剧曲。“散曲”就是一首歌,内容是一首诗、一阕词或一支元曲小令,当然也可以是一套曲子,但不是戏。“剧曲”就是传奇戏文中的演唱的曲子,这是一出戏里需要的。

下面这段是北宋词人柳永的《八声甘州》,曲调依据清代乾隆年间编修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演唱。词就附在行文中。(音频完整版请在“昆曲纯享曲”一节中收听)

八声甘州

北宋·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清朝时期:“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

刚才文章说的是明朝中期昆曲在民间的盛况,到了清朝时期流传一句俗话来形容昆曲之盛“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收拾起”是指清代作家李玉所著作品《千钟禄》里《惨睹》一出中的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曲牌名为“倾杯玉芙蓉”,故事讲述明朝建文帝在靖难之役后落发为僧隐秘天涯的事情。“不提防”指清代作家洪昇所著传奇《长生殿》中《弹词》里的一句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曲牌名“一枝花”。“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形容昆曲已经风靡全国,人人都会唱、爱唱。

明朝昆曲盛行,同朱元璋有关系吗?

我们现在都说昆曲六百多年历史,在此期间,昆曲由民间流传的昆山腔到成为大明正声的昆曲,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有不少人会提及官方认可支持的缘故。多数论据都会涉及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明太祖朱元璋见昆山百岁老人周寿谊的典故。

▲明太祖朱元璋画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故事出自明朝万历年间周玄暐写的《泾林续记》。记录朱元璋知道昆山有这么一位百岁寿星周寿谊,便召来南京接见,寒暄几句后问老寿星说:“听说昆山腔好听,您能唱几句否?”老寿星回答“不能,但会吴歌”太祖就说那唱几句,老寿星就唱了这样几句:“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朱元璋听罢大笑说:“是个村老儿”。

有记载说明太祖朱元璋就喜好昆山腔。而且,会说的有点夸张和仪式感。我是从事具体演出的演员,说一些无伤大雅,又能有助于本职业传统的故事,这是我所乐意的。但这事儿大家怎么看都行,反正是六百年前事了。不过,朱元璋当时真的有征集过昆山腔来听。

南曲在明朝如何逐渐成为重心?

因为明朝建国之初,皇家的音乐杂七杂八,失之正统,为了承续礼乐教化,所以朱元璋要遴选好的正统音乐来为皇家服务。为什么重心放在南曲呢?一方面因为明朝建都在南京,而南曲在填词层面来说,基本属于宋词的体系。那么,北曲填词不是宋词体系吗?

南宋开始,我国北方为金元两国所统管,不仅音乐上越来越与北方少数民族或外来音乐相融合发生改变,口语发音也出现变化,所以,填词填牌的格律也就出现变化。

明朝立国,恢复汉统,自然希望能承接宋朝的文化。不过,朱元璋听到的大都是民间流行的随心令,不仅音乐上没有谱系,连文辞都唱的很随意,他很不满意。所以,明朝宫廷很长一段时间基本仍以北曲为主。像他的儿子朱权编写的《太和正音谱》就是北曲的音韵曲谱,他的孙子朱有燉则写了三十部杂剧,也都是北曲。

因为元朝统治者对汉族文人比较蔑视,基本不举行科举,断了文人学子仕途之路,所以关汉卿、王实甫等文人投身杂剧创作,南方戏文也是如此,不少文人致力于南戏传奇的创作,大都没用名姓考证,连南戏四大传奇《荆钗记》《白兔记》《杀狗记》《拜月亭记》,除了《拜月亭记》揣测为元朝施惠所著,其他作者都不知是谁。

▲2019年永嘉昆剧团复排南戏《杀狗记》剧照

除了投身戏文杂剧的以外,还有诸如顾阿瑛、顾坚、倪瓒、杨维桢等散诞文士隐逸一隅。

那么,到了明朝建国,这些文人散荡惯了,种种原因不肯从仕为官。明朝为了促生产发展经济,对文人士大夫、对艺术娱乐也有一定限制规定。所以,那时的文化市场不好,有段时间甚至很沉寂。这些表明朱元璋和昆山腔没什么(直接)关系,谈不上支不支持昆山腔。昆山腔真正出现转机,要等到明朝的整体经济面貌好转和魏良辅、梁辰鱼的出现,这些缺一不可。

明朝到了嘉靖、隆庆年间,经济开始繁荣,那时的江苏已是南宋范成大所言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实,明成化年间苏州府就开始繁盛,而且像魏良辅所居住的太仓,从元朝起就是海运大港,明朝郑和下西洋就是在那里出发的,本身又是鱼米之乡,可以说经济相当好。这样的经济发展为昆山腔的崛起奠定了物质基础。而且,这种经济发展也让南方的士大夫文人开始重视南方本地的文化艺术,即便是来自民间,也会自觉“三分贵气”。所以,明初还遵从的北曲音乐在这时的南方社会中开始衰落。也只有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才能诞生出魏良辅这样致力于改革的音乐家。

魏良辅、昆山腔、《琵琶记》同朱元璋

我们上一期说到魏良辅用唐宋大曲的体式改革昆山腔,其实昆山腔走红还有几点相当重要,这也是魏良辅的妙处。

第一,推崇元末明初的作家高明所著的南戏《琵琶记》,并尊奉为“曲祖”。这可以说是魏良辅为自己的音乐改革找到了学术和官方靠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部《琵琶记》是明太祖朱元璋推崇的标榜。

《琵琶记》是借用东汉名臣、文学家、书法家蔡邕蔡伯喈的人名,从宋元戏文《赵贞女蔡二郎》中脱胎而做的有关于忠君孝亲节妇的故事。用今天的话说属于“同人小说”。

作品最成功之处是塑造了中国古代传统妇女的典型形象“赵五娘”。其中文词的意蕴可谓字字斟酌。据说作者创作此剧时,一边手写唱词一边用脚打节拍,十年下来,地板都被跺穿了。魏良辅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也曾十几年不下阁楼研制水磨调,因为用手拍板,桌子都被拍出手印的凹窝。魏良辅推崇《琵琶记》的格律曲式,尊为“曲祖”不是没有道理。

▲2018年上海昆剧团新排《琵琶记》剧照

黎安饰演蔡伯喈,陈莉饰演赵五娘

另外,此剧因为讲孝道,伦理道德,教化人心,也有作者对于作品要有关风化,寓教于乐的艺术理念。作品开篇写到“不管风化事,纵好也枉然”,这都与明太祖的思想吻合,所以得到皇家的肯定与推行。朱元璋不仅亲自参与此剧音乐的编排,他还用北曲的音乐方式来进行南曲的演奏,将《琵琶记》的文本作为赏赐发给王公贵胄。

朱元璋比喻“四书五经就像五谷杂粮,家家都能有,《琵琶记》却像是山珍海错,富贵人家不可无”。所以,明朝开国后的二百年间,《琵琶记》是从下到上,久演不衰的剧目。当然,这件事是以汉统孝道、礼乐教化为根本的行为。魏良辅以此为尊,不仅合乎艺术上的理论规范,也得到了日后推广昆山腔水磨调的官方助力。

第二,去除原先歌唱时用的乡音土语,也就是不用地方语系,也不用纯正的北方语系,而是用苏州的官话。简单点说,就如同现在南方人讲普通话的那种口音。要知道那时的苏州府是经济的重镇,汇通南北,口音上两边都借一借,这样一来南北语系的人们都能听的懂你在唱什么。这就是卓有成效的创新,也为昆山腔水磨调日后走向全国奠定了语言的基础,便于交流。

第三,魏良辅当初创制水磨调,目的不是为了戏曲的演唱,他是音乐家、歌唱家,属于“歌王”。所以,他只是为了歌曲的规整、规范和好听。

我们前面说过,原先民间南曲大都没有伴奏,魏良辅把唐宋大曲的伴奏方式引进昆山腔成为伴奏,形成了一支体系化、规范化而又人数不多的职业乐队建制。一经成立,迅速融进民间在时令佳节、婚丧嫁娶时的民俗演出中,还被此后戏曲演出所袭用,这种音乐样式后来我们称之为“江南丝竹”,这与现在被称为“南音”的闽南弦管是一个源头的两个分支,都是唐朝大曲在后世化整为零的发展。

“江南丝竹”:职业乐队的建制

演奏江南丝竹的职业班社,我们后来称之为“堂名”。“丝竹班”的内容有歌曲、器乐两种。“器乐”是没有人声歌唱,歌曲分“清工散曲”与“戏工剧曲”都唱。“剧曲”是戏曲中唱的,“散曲”是诗词曲。据记载当时用水磨调唱的名家诗词比较多,还提及很喜欢唱唐伯虎的散曲作品,时人爱之。

我们放一首我一位朋友唱的唐伯虎的《步步娇.怨别》(这是我教的,大家听一听),曲词附在文中。

此曲牌作为散曲有南北之分,南曲入仙吕宫,北曲归双角调。但是在剧曲形式的昆曲中仅保留南曲的“步步娇”,北曲没有。

(音频完整版请在“昆曲纯享曲”一节收听)

南仙吕过曲.步步娇——怨别

明·唐伯虎

楼阁重重东风晓,只见玉砌兰芽小,垂杨金粉销。绿映河桥,燕子刚来到,心事上眉梢。恨人归,不比春归早。

水磨调有背景、便交流、利行动,在这几点上站住脚后,水磨调在当时的时尚圈里迅速崛起,加之引来了梁辰鱼先生以水磨调的音乐方式、样式为依托创作出抒发家国情怀的《浣纱记》,首演轰动得到全社会的青睐,带动了明清传奇的文学运动热潮。

而一种原先在官宦富贵人家悄然兴起形成,并由他们供养,我们称之为“家班制”的职业演剧班社开始成熟发展,这也更加激发文人士大夫创作传奇的热情。

在家班制之前,表演多为世袭乐户,身份不被社会认可。家班制的出现,不仅让戏剧行业职业化,戏剧成为正规一行,也让众多良家子弟都纷纷参与从业。

昆曲时代,家班演戏是身份的显现,这是上流社会的交际,中流的消遣,底层的追捧。就艺术而言,家班制的确是训练出符合文化艺术审美标准的艺术团队。有了好的载体,好的演员,更需要有好的作品去支撑。

昆曲我国的文化传承中,喜欢“分之以流派,别之以门户”。在传奇文学的创作中,自然也就出现了流派之分。我们下一讲就来和大家介绍一下昆曲文学中的几支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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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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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昆剧团国家一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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