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理
2018-01-22·阅读时长5分钟
大青牛
文/陈理
闽南的耕牛黄牛为多,闽北山区的耕牛清一色是水牛。水牛一般颜色泛黑,但村里有头水牛是青灰色的而且个头最大,大家都叫它“大青牛”。我第一次看到它就想起“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的典故,才真正搞明白老子坐骑其实就是水牛。
当年公社化,个人不能拥有任何生产资料,大青牛当然是队里的,由我们房东旺仔的二儿子二旺饲养,队里补贴工分。
大青牛很老了。据说队里已经打报告到公社要求宰杀。但实际上,它还能干活而且比其它耕牛有劲得多,犁田时行进速度快且十分老练,几乎不要发出口令它就会自动地停下或转弯掉头。在学会犁田后,我喜欢用它。
那天出工,照例是犁田。我习惯地走到房东家牵牛。一到他家的牛栏,只见二旺正在和他爹旺仔吵架。
年纪并不大但已经像个老头的旺仔气得脸都白了。只听到他骂道,这牛是公家的又不是我们家的,你管它杀不杀!“可它还很有力气,它还可以干活,为什么要杀它!”二旺歪着个脑袋气呼呼地嚷道。
怎么回事?我问。
听旺仔一说才知道,原来是宰杀大青牛的报告公社批下来了,明天就要杀大青牛。二旺舍不得正生气呢。我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对二旺说,牛是公家的,公社都批准了,你有什么办法?算了吧。二旺看我也这么说,低着头不说话。
我实在不忍心让大青牛再干活,就去牵别的牛出工,但干活时眼前总是浮现出大青牛雄壮的模样。
宰牛的师傅是从邻村请来的,一老一少听说很专业。
我此前看过杀猪。猪的四只脚被紧紧绑着仍死命地挣扎与狂吼,杀猪师傅白刀子进戏刀子出场面混乱。其实吃了就睡睡了再吃的猪,生来就是准备让人杀的,挣扎与狂吼个啥啊?
只吃草、一生劳累却又要挨刀的耕牛似乎才更有“权利”表示抗议。可大青牛不。大青牛静静地站着。
除了鼻子上的铜圈被用绳子紧紧地绑在一棵大树上之外,四肢自由,并不挣扎,大青牛静静地站着。
二旺割了些嫩青草走上前去,恭敬地双手捧着,大青牛舌头一卷开始咀嚼,平静地任由那个少年师傅拿一根半尺来长的粗大钢钎在它脑门上比划寻找合适位置,眼都不眨。
二旺低着头慢慢走开。四周一片安静。
大青牛和围观的人们一起,瞪大眼睛。
大青牛,沉着地默默地看着那个老师傅双手高高举起一个大大的木槌狠狠地砸向摆在它脑门上的那支钢钎。在一片惊呼中,大青牛,轰然倒下!
那天晚上,全村到处飘着牛肉的香气。
二旺哭了。
他把一碗牛肉打翻在地,疯了似的。房东的大儿子大旺用手比划着说,与他年龄绝对不相符的脸上显示出一种纯朴的担忧。
是啊,大青牛由我家看管时,二旺才八岁,正好是放牛的年纪。可以说大青牛是和二旺一起长大的。现在,大青牛死了…
大旺在说这话之前,知青们正在没心没肺地回味着牛肉的香气以及议论着队里哪只水牛具备宰杀的条件
大旺话音刚落,一片沉默。
插队的枯燥日子以及对未来前途的担忧很快让知青少年们忘记了大青牛。出工依旧,干活依旧,说笑依旧。
那天傍晚,好不容易等到队长的破锣嗓子吆喝出一声“收工去……”,我赶紧洗手脚爬上田埂,随着农人们一起列队回家。
之所以说“列队”的原因并非我们村已经实行军事化,而是山乡的田埂限制了我们回家的队形与速度。旺仔也就是二旺的爹正好走在我前面,他边走边转过头对我说,“二旺最近……”。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开玩笑说,“是不是想娶媳妇了?”
“大青牛”,旺仔说的三个字,让我立即反应过来。眼前浮起大青牛死前的镇静和二旺的泪光……
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他怎么了?
收工的队伍继续在田埂上蜿蜒前行。姨婆们急着回家烧火做饭,一路小跑;汉子们相互取笑,一路笑声。一天的劳作辛苦似乎已在回家的路上全面释放,就如天边那个就要下山休息的太阳,光芒不在,满脸胭脂。
旺仔突然说“二旺——”,指了指远处。叹了口气。
我扭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块水田里,一个人,一头牛,一张犁,还在干活。
鞭子挥得啪啪响让那只可怜的水牛只有向前冲,犁铧翻起的泥土就如黑色波浪般在身后凝固,二旺嘴里骂骂咧咧说着当地的土话——在我走到二旺干活的那丘水田并大声对二旺大叫收工了几次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境。
水牛终于走到田的这一头。或许是乡村傍晚的气息或许是山头夕阳的光影,让水牛知道该回家了。它站住了,并不掉头。任二旺在后面叫骂着挥动他的鞭子。
此时,我听清了二旺的骂声——他骂的是“笨牛笨牛”。
“你疯了——”我跳下水田一把抢过二旺手里的鞭子,大叫道。
二旺不说话,盯了我一眼,一下子就蹲在水田里,汗水在满是泥土的脸颊上冲出的一道道弯曲的小沟。
我说,二旺,收工了,回家吧。
“你先回去……”等了一会儿,二旺终于开口了。
会说话就好,我心想。说你也快回吧就转身离去。
快到村口,我忍不住再回头。
漫天的红霞将群山映成一个层叠的金黄剪影,浮现在田野上飘起的一片似红似粉的轻雾之中。远处,二旺、水牛和那张犁一起,也成了一个剪影,镀了一层金边。
二旺双手捧着一捧青草,就如捧给“临刑前”的大青年姿势一样。水牛站在他面前,用舌头一卷静静地吃着。
我不理解这个山区少年到底是在想什么,此前啪啪作响的鞭子与此时二旺的近乎恭敬的双手让我一时思维混乱。
吃完晚饭,知青们正要去村前的小河里洗澡,房东旺仔匆匆走向我们住的黑屋子,拉住我说,二旺不见了!
我们安慰他,就这么个小村庄,他能到哪儿去,别急,你回家吧,一会儿他就回去了。
二旺会在哪儿?
找找,我对知青伙伴们说,他们也同意,我们就分头去找二旺。
我走出村子,四周已是灰蒙蒙,小队的仓库建在村后的山坡上,灰暗中如一只怪兽趴在那儿。我看到几点微光,就向仓库走去。
亮光是香火。香火在二旺手上。二旺跪在那儿,举着香……
我慢慢走过去,没有惊动他。
我看到仓库外墙上一个硕大的水牛皮钉在那儿。我明白了。
那是大青牛的皮,被四支粗大的铁钉钉在墙上是为了晾干它好拿到城里收购。听说明天队长要进城,可能就要去卖牛皮。
二旺这是在向大青牛告别!
二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
一会儿,二旺叹了口气说,为什么?
二旺显然还没从大青牛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二旺显然是对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大青牛一辈子辛苦为人们干活,最后又要被人宰杀吃肉剥皮而痛心。
平常挺能说话的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年青,此时竟然一句话也没办法回答他。
想起我和大青牛虽不长但融洽的相处,想起大青牛力大无穷和善解人意,想起大青牛安静地等待死亡而没有丝毫挣扎抗拒的淡定态度……
我走上前去,我对着大青牛的皮,不,大青牛,鞠了一躬。对二旺点点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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