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耳
2018-04-15·阅读时长2分钟
《红楼梦》开篇,作者自述历过一番梦幻,方有此一书,点明了“梦”“幻”的本旨。“梦”好理解,富贵荣华皆一梦,醒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究竟什么是“幻”,还是要问问那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姑。
警幻之名,虽然在甄士隐的梦中,已借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之口提过,但第一次、也是前八十回中唯一一次正式出场还是到了第五回,警幻受宁荣二公所托,引宝玉历幻境,以警其痴顽。警幻的劝诫方式颇为独特:看册子、听曲子、见妹子,啜着茶、呷着酒、赏着景——人间难寻的极致享受不过如此,这都是虚的,看看就罢了。这哪里是劝诫,分明是炫耀,也难怪痴儿竟尚未悟。试问哪个孩子会听这样的劝?亏得是宝玉憨憨傻傻,天分中还有那么一段痴情,不然如此劝诫岂不是恰要把人往邪路上推?
同是劝诫,对宝玉是拐弯抹角的煞费苦心,对贾瑞就显得简单粗暴了。见凤姐贾瑞起淫心,私会不成,反被算计,卧病在床。无药可救时,跛足道人携来警幻所制风月宝鉴,叮嘱只可反照,不可正照。不想瑞大爷迷了心窍,看了反面被骷髅吓飞了魂,偏偏去照正面,就这样被镜中妩媚动人的凤姐姐勾了魂去。风月宝鉴的劝诫意义既这样明了,何不给那尚未通人事的宝玉也照一照?
镜子,本身就带有诚实和欺骗的双重意义,看到的是自己的如实映照,可又绝不是自己。风月宝鉴的正反面恰好拆分了这二重性——正面是欺骗和虚幻,反面才是本质和真实。普通镜子照人,贾瑞照风月宝鉴,正面的美女是欲望,反面的骷髅是恐惧,不见自己,却见的正是自己,且是自己最深处的潜意识。
贾瑞镜中所见幻象,是警幻开的药方;宝玉梦中所历幻境,是警幻有意导引。虽带幻字,却都指向太虚幻境这一更高的真理性存在,而警幻其实就扮演着规劝人走上正路的人生导师角色。根据警幻转述的宁荣二公语,这正路便是仕途经济、入朝为官,以重振家业。可这恰与《好了歌》所讽红尘一梦和十二钗册、红楼梦曲内容相悖,如此说来,警幻岂不很是分裂?
这就又要回到全书的开始了。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携了石头入世,说若能捎带手度脱几个,也算是场功德。之后与梦中的甄士隐敷衍,对街上的甄士隐念诗打哑谜,直到甄士隐家道中落,自解了《好了歌》。可见度不度不是原则性问题,看悟性随缘而已。警幻对于宝玉独特的教诲,说是劝诫,倒不如说是做个样子,不负两位老人家所托,深知宝玉是个“意淫”的主,痴痴的,心里干净,做不出大奸大邪的事来,哪怕手执风月宝鉴,怕也照不出什么,领着随便逛逛,悟了算是有造化,悟不了倒也误不了;而对于贾瑞之类,则是良药苦口,好自为之,既开与你,我已尽责,未遵医嘱也与我无干。
两种态度,两套模式,其实和主角光环无关,不过是因材施教。宝玉和贾瑞,一个是姐姐妹妹堆里长大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一个是老爷子管教下读着夫子想着嫂子的读书人。前者三观的基础是“水泥论”,是发于真心至情的“意淫”;后者的圣贤书只过了眼耳口鼻,心里塞的还是满满的“皮肤淫滥之蠢物”——都是将女性作为世界观的支点,却有本质不同。对于贾瑞,警幻本就不抱希望,警的是切勿只图一时享乐,是尘世间的游戏规则;而对于宝玉,则是借宁荣二公的殷切期待,明里劝熊孩子别贪玩,暗里却警的是碌碌尘世这一层更高级的幻境。
我以为,《红楼梦》之所以为绝唱,不囿于儿女情长、家长里短,恰在于这幻得真实可感、幻出了切肤之痛的金陵一隅和那京城的市井百态。太虚幻境所书“假作真时真亦假”,批的是似真实假的俗世之幻。而太虚幻境的虚幻、《红楼梦》的奇幻,本是文学虚构,却字字泣血、句句含情,似假实真。曹雪芹将一把辛酸泪化作满纸荒唐言,何尝不是“真作假时假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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