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酷威文化
2019-04-07·阅读时长9分钟
六月,阳光更为酷烈。被车轮磨损和马蹄践踏的大路上,干结的泥块化成尘埃。步行的人把薄薄的一层尘土扬到齐腰高,大车把它扬到篱笆顶端,汽车则在后面滚起一阵尘雾。这尘土很久才会落下来。
人们从家里出来,嗅到了热辣辣的刺鼻的空气,赶紧掩住了鼻子。男人们站在篱笆旁,看着受灾的玉米正迅速干枯下去。他们沉默着,不大动弹。妇女们从家里出来,站在自己的男人身边——悄悄窥测他们这回是否完全泄气了。只要他们不气馁,玉米没有收成也不要紧。孩子们也从家里出来了,用光着的脚指头在尘沙上画着图,暗自留意着大人们。马儿则来到水槽边,用鼻子拨开水面的尘沙喝水。
过了一会儿,那些呆望的男人脸上,迷惘退去,变得勇敢、愤怒,有应付困难的决心了。于是妇女们知道她们已经平安无事,男人们不会泄气了。她们问道,我们怎么办呢?男人们回答说,我不知道。但是妇女们和孩子们都深深地知道,问题解决了,只要家里的男人挺得住,他们就再没有忍受不住的灾难。妇女们走进屋去做活,孩子们开始玩耍,但是起初玩得很小心。
这一天太阳升得越高,它的红色也褪得越多。男人们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小树枝或小石头,在地上写算——想着——算着。
一辆巨大的红色运货汽车停在路旁一家小酒铺门前。立式的排气管噗噗地响着,从车尾冒出一股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这是一辆闪亮的红色新汽车,两旁漆着 “俄克拉何马城运输公司”。
装着铁纱门的酒铺里,收音机奏着柔和的舞曲,声音已经照没有人听那样拨小了。大门顶上有一架换气的小风扇静静地转着,苍蝇在屋外急躁地飞着,扑打着铁纱门。
只有一个男人——货车司机,坐在圆凳上,胳膊肘拄着柜台,边喝咖啡边望着清瘦又孤独的女招待。跟她聊一些得体的、无聊的闲话。“我在三个月以前看见过他。他动了一次手术。割掉了一点儿东西。割掉的是什么,我记不得了。”于是她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离现在好像还不到一个星期。那时他看上去还很好。只要不喝醉,他倒是个不错的家伙。”
外边,一个男人穿过公路,向汽车走来。他慢腾腾地走到车前,朝挡风玻璃上“不准搭车”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想顺着大路继续往前走,但略一踌躇,终于在背着酒铺那一边的踏板上坐了下来。
他还不到三十岁。两眼是深褐色的,颧骨又高又阔,一道道很深的皱纹顺着脸颊而下,在嘴边弯成了弧形,他的嘴紧闭着。一双手很结实,长着粗大的指头和蛤壳似的又厚又拱的指甲。虎口和手掌都长着亮闪闪的老茧。
酒铺里的音乐停了,外面,那个坐着的人站起来,从货车车头上方向这边望了望,仔细看了一会儿酒店。然后又坐回踏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烟草和一叠卷烟纸来。慢慢地、熟练地搓好烟卷,点着,把燃着的火柴插进脚下的尘土里。这时已近中午。
货车司机付了账,把找回的两个镍币放进吃角子老虎机。转筒转了几下,他落了空。“他们耍了花招,你反正赢不到钱。”他向女招待说。
她回答道:“不到两个钟头前,有个家伙得了头彩。他得了三块八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他把铁纱门稍微推开了一点儿。“一个星期到十天,”他说。
她含怒说:“别把苍蝇放进来。要么就出去,要么就进来。”
“再见。”他说着,就推门出去了,铁纱门砰的一声在他背后关上了。他在阳光里站着,剥去一块口香糖的包装纸。他是一个粗壮的汉子,肩膀很宽,肚子很胖。脸色很红,一双蓝眼睛由于在强烈的阳光下经常眯缝着,已成了两条长长的细缝。
他把口香糖放到嘴边,隔着铁纱门喊道:“你可别干什么见不得我的事呀。”女招待已经转身向着后面墙上的一面镜子。她嘟嘟囔囔地回答了一声。货车司机向红色大货车走去,一路嚼着口香糖,还把它卷在舌头底下。
那个想搭乘货车的男人站起来。“能让我搭一段车吗,先生?”
司机迅速回答。“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的‘不准搭车’的字条吗?”
“当然看见了。可是好人总是好人,尽管有钱的杂种让他在车上贴了字条,他照样肯帮忙。”
司机慢腾腾地钻进卡车,心中琢磨着这句答话的内容。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上来。”他说。
搭车人轻轻打开车门,溜到座位上。司机眯缝着眼睛,掉过头来望着他。他嚼口香糖的样子,就像思想和印象都要先经过他的嘴加以挑选和安排,然后才按着次序装进脑子一般。他的眼光先落在那顶新帽子上,然后顺着新衣服移到新鞋上。搭车人舒适地靠在座位上蠕动着背部,脱下帽子,拿它揩着流汗的额头和下巴。“谢谢你,伙计,”他说,“我这两只脚丫子跑累了。”
“新鞋。”司机说。他的声音也像他的眼睛一样,有点儿鬼鬼祟祟,像在探索什么似的。“大热天,你不该穿着新皮鞋走路。”
搭车人低下头,望着那双沾满尘土的黄皮鞋。“没有别的鞋了,”他说,“没有别的,就只好穿这一双。”
司机识时务地岔开话题。“出远门吗?”
“嗯——嗯!要不是我这两只脚累了,我倒是想走着去的。”
司机问话里含有盘问的语气。好像撒下网,设好圈套似的。“找工作吧?”他问。
“不,我老爹有块地,四十英亩。他是个分益佃农,我们在那儿已经很久了。”
司机向田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玉米都横倒了,上面堆积着沙土。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四十英亩地的佃农,他没被沙土赶走,也没被拖拉机赶走吗?”
“的确我近来没得到音信。”搭车人说。
“好久了吧?”司机说。一只蜜蜂飞进了驾驶台,在挡风玻璃后面嗡嗡地叫。司机伸手把那只蜜蜂小心地赶进一股气流,让它顺风吹出了窗外。“佃农离家出走的现在越来越多了,”他说,“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跑十家。现在到处都是拖拉机,它闯进来把佃农一个个撵跑。你家老头儿怎么还顶得住呢?”他的舌头和牙床又忙着嚼起那块已被遗忘的口香糖,把它翻来覆去嚼了一阵。
“噢,近来我没听到音信。我从来不写信,我老爹也一样。”
“一向干着活儿吧?”司机又是那种鬼鬼祟祟想打听什么却又装得漫不经心的口气。
“当然啦。”搭车人说。
“我也是这么想。我看了你的手,准是使大镐、斧头或是大锤什么的,这样你的手上就会发亮。”
搭车人定睛望着他。汽车的轮胎在公路上歌唱。“要不要知道些别的事情?我告诉你就是了,你用不着猜。”
“别冒火。我并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意思。”
“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没什么要隐瞒的。”
“别冒火。我不过喜欢留心一些小事情,消遣消遣。”
“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叫乔德,汤姆·乔德。老头儿就是老汤姆·乔德。”他的眼睛盯着司机出神。
“别冒火。我并没安坏心眼儿。”
“我也没安坏心眼儿,”乔德说,“我只求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他住了嘴,望着外面干旱的田野,望着骄阳肆虐下一丛丛不自在地垂着枝条的树。从旁边的口袋里取出烟草和卷纸。在两膝之间把纸烟卷好,因为风吹不到这里。
司机像牛一样有节奏地、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在等待前面这段对话引起的不快全部消失并被忘掉。后来气氛仿佛缓和了,他才说道:“没当过司机的人不会知道干这行的苦。老板不准我们让人搭车,我们就只好干坐着一个劲儿开车,除非像我现在这样,为了你冒着丢饭碗的危险。”
“我领你的情。”乔德说。
“我认识一些家伙在开车时干古怪的事儿。有个家伙常常作诗消遣。”他悄悄地转过眼来,看看乔德是否感兴趣,是否吃惊。乔德沉默不语,只是顺着公路凝视着前面远处,这条白色公路有点儿起伏不平,像是陆地上的浪涛。
司机继续说道:“我还记得这家伙的一首诗。诗里写他和另外两个家伙游历世界,到处饮酒作乐,胡作非为。可惜我背不出全诗。这家伙在诗里用的字句,有些连老天爷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一句好像是这样说的:‘我们在那里看见一个黑黑的小子,他的鼻子大于象的呼吸器和鲸的喷水器。’呼吸器也就是鼻子,长在象身上就是象鼻子。这家伙还把字典翻给我看。这字典他老随身带着,每逢他打尖吃咖啡点心时,总要翻开来看看。”他说了那么多话,感到无聊便停住了。隐秘的眼光又转到搭车客身上。乔德始终沉默着。司机烦躁地一心要迫使他加入对话。“你见过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没有?”
“牧师。”乔德说。
司机安心了。他知道至少乔德在用心听。
司机狠狠地扭转方向盘,接着说,“开车的人常干怪事。非干不行。总开车简直叫人发疯。有人说当司机的老爱吃——路上每逢有小吃店,就要吃东西。他们根本不饿。只不过赶路赶得厌烦了。你停下来,就得买些东西,才好跟柜台里的美人儿聊聊天,调调情。”
“想必够呛。”乔德随便说了这一句。
司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唉,他妈的,这可不是轻松事,看起来容易,只不过坐八个钟头,也许十个或十四个钟头。可是闷极了。总得干些什么事儿。唱唱歌,吹吹口哨。公司不准我们带收音机。少数几个人带着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得意,“我非等开完了车才喝酒。”
“真的吗?”乔德问道。边从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你当然是一滴也不肯喝的咯?”他的声音带着嘲弄意味。
“不,发誓不喝。”
乔德拔掉瓶塞,急忙咽了两口,又把瓶子塞好,放回袋里。浓烈的威士忌香气充满了驾驶台。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乔德的兴致。他又卷了一支烟,点着了。“我往前走不了多远就可以下车了。”他说。
司机急忙说下去。“我一口酒也不喝,我一直在训练我的脑子。两年前我就下这番功夫了。”他用右手拍一拍方向盘,“比如我在路上从一个人旁边经过,看他一眼,我就要记住他的一切:衣服怎样,鞋子怎样,帽子怎样,走路的姿势怎样,甚至多高,体重多少,脸上有没有疤等等。我记得挺清楚。我能在脑子里绘出图来。有时我还想学一门课程,做个指纹专家。我能记住那么多事,你吃惊吧。”
乔德最后抽了一口烟,用长着老茧的大拇指和食指拧熄了烧得红红的烟头。把烟蒂搓作一团,拿到窗外,让微风把烟蒂从手指上吹掉。他那双不动声色的深褐眼睛显出了很感兴趣的神情。
司机等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斜瞟了一眼。乔德咯咯地笑着。“你费了老大功夫才弄清楚呢,朋友。”
“弄清楚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德像狗一样舔着嘴唇,一次向左,一次向右,舔了两下。他的声音变得粗粝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初上车的时候,你就把我周身打量了一番。我看见了。”司机直直地望着前面,抓紧了方向盘,紧得连手掌旁边的肉都鼓了起来。乔德继续说:“你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对不对?”
“唔——是的。也许是吧。可是这不关我的事。我并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乔德又咯咯地笑了。“你看错我了,先生。”他说道,“不瞒你说,我在麦卡莱斯特坐过牢,在那儿待了四年。这些衣服是我出来时他们给我的。让人家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要上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工作,还要向人撒谎。”
司机说:“——这不关我的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见鬼,亏你还说不爱管闲事,”乔德说,“你这大鼻子直伸到八英里以外去了。你拿这大鼻子盯住我打量,就跟菜园里的羊一样。”
司机的脸色紧张起来。“不是的——”
乔德笑了一阵。“你是个好人。你让我搭了车。真见鬼!我坐过牢。那又怎样!你想知道我为了什么事坐牢,是不是?”
“这不关我的事。”
“你除了开这破车什么都不管,你就只干这点儿事吧。喂,你瞧。前面那条路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我就在那儿下车,我知道你一定急着想知道我做过什么事。我也不是个叫你失望的人。”乔德掏出酒瓶,又匆匆喝了一口。货车在一条土路和公路直角交叉的地方,缓缓地停住。
乔德走下车,站在司机窗边。向司机侧过身去。“凶杀罪。”他迅速地说,“这个词儿不好懂,就是说我杀了一个人。判了七年。因为我在牢里不喝酒,只坐了四年,就释放了。”
司机的眼光溜到乔德脸上,要把它记在心里。“你这件事我根本没向你打听过,”他说,“我只管我自己的事。”
“从这儿到特克索拉,每到一个站头,你都不妨把这事说给人家听。”乔德笑眯眯地说,“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要知道,你自己坐过一回牢,才能看出问题。你刚一开口,自己就露了马脚了。”他用手掌拍了拍金属车门。“谢谢你让我搭车。”他说道,“再会。”转身走上了那条土路。
司机在他后面定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喊道:“祝你好运!”乔德挥一挥手,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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