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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老庄 | 逍遥是追求真知的起点

作者:杨立华

2019-11-13·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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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常与孔孟对举,老指老子,庄指庄子,作为儒家的补充,道家与儒家一同构成了中国人的两个精神维度。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导师、研究生院副院长杨立华教授,近年来一直致力于让伟大的先哲成为我们同时代的人。在这一讲,他会为大家辨析老庄哲学中的主要概念。

4.6 老庄 | 逍遥是追求真知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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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谁塑造了我们·第一季》音频课。 我是杨立华,今天将由我来为大家讲述老、庄的哲学。上节我们讲了《庄子》这本书以及这本书的相关一些问题,包括内篇、外篇、杂篇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基本确定内篇是庄子本人的作品。而外、杂篇特别是外篇,应该是后世学庄者所为。在本节我们会来谈一谈庄子的哲学。 

“逍遥”都是否定性的

理解庄子,我个人一直反对把庄子理解为一个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哲学,可能跟我的偏见有关系,当然更根本的还是源自于我对《庄子》这本书的阅读和理解。在我看来,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其实不需要哲学。今天这个时代,街上随便找一个人,可能他的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以及怀疑主义的程度可能都超过庄子。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理解庄子的时候,我认为必须在根本上有一个方向上的明确。那么这一节,我就讲庄子的“逍遥”和“齐物”。

“逍遥”是庄子最凸显的标签之一。很多人一提到庄子,就把庄子的“逍遥”放在第一位,这是因为大部分人在读庄子的时候,入手处,当然一眼看过去《逍遥游》,我们看到“逍遥游”,我们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自在的一个状态,庄子追求一个非常自在的状态。那么很多人就把“逍遥”作为庄子哲学的目标,以为庄子哲学就是追求逍遥,实际上在前历代解庄的过程当中,很多人都是这么看的。

郭象就是这么讲,支遁其实也这么讲。虽然郭象和支遁,在当时他们在解“逍遥”的时候是有不同的,所以在魏晋时期有所谓逍遥的“向郭义”,向秀、郭象讲的逍遥,和逍遥的“支遁义”。这两者之间虽然有理解的不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把“逍遥”作为庄子的目标。那么“逍遥”如果是目标,什么妨碍了我们的逍遥呢?就是流俗意义上理解的逍遥,什么影响了我们对逍遥的追求?我们就会发现如果我们有执着,如果我们追求某个东西,你追求这个东西的时候,有了明确的目标,你就不再逍遥了。就好像你在城里,你要去一个地方,规定了时间规定了地点,你坐车的时候你就会焦急,如果堵车的情况。而如果你这一天闲来无事就是为了坐车而坐车,就像我当年到各个城市去游历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背着包就去坐公共汽车,碰上哪辆就哪辆,然后在公共汽车上看风景,那这个时候就很自在,没有任何的交集,因为没有明确的目标。

那么这样一种“逍遥”的理解就跟“齐物”关联起来了,我们只有把万物都看成齐同唯一的,于是我们就没有了明确的目标。一旦我们把所有的明确的目标都消解掉,那么自然而然我们就不再受到束缚,不再受到约束,因此就到了“逍遥”的境地。

这样的理解看起来颇成系统,从比较粗的阅读《庄子》的印象看,应该好像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实际上,你真正深入到《庄子》的文本,特别是《庄子》内篇文本的时候,你会发现不是这个样子。“逍遥”二字,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庄子哲学的关键词。“逍遥”在《庄子》内篇里面一共就出现过三次。《逍遥游》,标题里面有“逍遥”二字,最后有“逍遥”二字,以及《大宗师》当中出现了一次。那么作为一个关键词,仅仅以这样的频率出现,这个不可理解。

而且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在此前的注家里面已经明确讲了,“逍遥”二字,我们现在用的“逍遥”二字其实不是它的本字。在《说文解字》里面,走之旁的“逍遥”,这两个字根本就没有。“逍遥”的本字应该怎么写?应该“消”是消失的“消”,“摇”是“摇动”的“摇”。那么从这两个字的字义看,都是否定性的。特别是在《庄子·逍遥游》的最后,“逍遥”跟“彷徨”相对。那么这样的“逍遥”从否定性的意义来了解的话,我们就要知道它否定什么?“消”是否定的,“摇”,作为“摇动”这个词也是否定的,那他要否定什么?他为什么要否定?

《经典释文·逍遥游音义注》

“逍遥”是追求“大知”和“真知”的起点

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回去看《逍遥游》这一篇全篇的宗旨。《逍遥游》全篇讨论的是“小大之辩”的问题,而小大之辩的问题,这里面一直有争议。到底庄子是认为“小”“大”的分别干脆就没有意义,要齐同“小”“大”,还是认为“大”优越于“小”?这个有争议,因为郭象注《庄子》的时候,在《逍遥游》这篇里面,他就讲庄子是齐同小大的。“小”“大”虽然有不同,但是在自得的意义上,如果都能够自得其所,那么也就在本质上都是逍遥的,所以在“逍遥”的意义上,他们是没有分别的。“小”有小的逍遥,“大”有大的逍遥。那么等于是说把“逍遥”跟“齐物”这个思想完全直接等同起来。

那么《庄子》文本里是这样的吗?《庄子》文本显然不是这样的。《庄子》第一章,也就是《逍遥游》,上来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然后讲这么大的鹏要图南,要从北冥到南冥去。那么要飞得非常的高,因为这个鸟太大了,所以就要九万里而“风斯在下”,要飞到九万里那么高,所以里面讲“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又讲“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羊角”讲的是盘旋飞起来的样子。

那么飞得这么高,于是小鸟看了就很不理解。这里面蜩与学鸠,在第一章的故事里就讲蜩与学鸠笑之曰,后面又讲斥鴳笑之曰。蜩是指知了,小鸟,知了和小鸟就在笑,说,你那样的飞就叫飞吗,像我们这样飞,跳起来飞了,飞几丈高又回到地上,你看我们多么得逍遥自在;看你飞得那么高,一定要飞到九万里那么高,那么是多么得受拘束。看起来很有意思的在哪儿?在于最后一段跟第一段的呼应,最后一段是惠施跟庄子的对话。

里面很明显惠施在嘲笑庄子,也就是在理解《逍遥游》这一章的时候,发出嘲笑的那一方,应该是思想境界比较低的一方。惠施嘲笑庄子,蜩与学鸠嘲笑鹏。而鹏并没有嘲笑蜩与学鸠,通过这一点我们看出两者之间的境界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么在《逍遥游》这一篇的“小大”之辨里面,“大”的境界当然是高于“小”的境界的。那么把《逍遥游》这一章里面的小大之辩的问题,跟刚才我们说的“逍”跟“遥”的否定性的含义联系起来,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逍遥”不是庄子的目的,“逍遥”是获得某种大知甚至是真知的条件。

如果按照“逍遥”的本意,“消”是“消解”,“摇”是“摇动”,消解摇动什么?消解摇动各种各样现实生活当中对我们的束缚,以及特别是“用”以及与“用”相关联的、各种各样的欲求对我们所构成的束缚。那么这种束缚构成了我们“知”的遮蔽,使得我们只能局限于“小知”的境界,而不能获得“大知”。所以只有通过“逍遥”,消解摇动这些束缚,我们才能获得大知的视野。所以“逍遥”在这个意义上,是走向大知和真知的起点。那么有了这样一个大知和真知的起点,进一步就可以去追求大知和真知。 

“不知”才是真正确定的

而走向这样的大知和真知的过程当中,就要克服种种狭隘的、有限的“知”的遮蔽。而这些狭隘的、有限的“知”的遮蔽,体现为各种各样的是非之争。所以到了《齐物论》这一篇的时候,庄子把目光指向了是非问题。那么是非到底是怎么产生出来的?那么是非当然跟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的立场不同有关。这个彼此不同的立场,就在庄子那儿概括为“彼”跟“是”的关系,也就是“彼”跟“此”的关系。所以庄子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而看不到和不能理解别人所知道的东西。

文征明所书《南华经》小楷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彼”和“此”的限隔,就有了种种的相对的狭隘的“知”对我们的遮蔽。那么《庄子》里面,当然它的“知”有不同层次,有的层次的“知”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可不可然不然”之知,什么叫“可不可然不然之知”呢?就是不同物类都有它的习惯,《庄子·齐物论》里面讲得非常有意思,说老百姓,人要住在低湿的地方,就会腰肌偏死。那泥鳅不在低湿的地方就不能自在。所以泥鳅跟人,哪个地方是最恰当的地方呢?

如果我们不是一定要求一个普遍的答案的话,我们会发现人有人的偏好,泥鳅有泥鳅的偏好,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不可然不然之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人有一种倾向,习惯于把自己狭隘的“知”上升为普遍的“知”,而一旦把自己的狭隘的、可不可的习惯性地“知”,上升为普遍的是非之知的时候,于是就产生了是非的纷争。所以到这个地方,那么一切狭隘的“知”对我们的遮蔽,就构成了对大知和真知的障碍。

那么一旦构成了对大知和真知的障碍,而要超越这种对大知和真知的障碍,我们就要回到根源处,回到那些狭隘的“知”的根源处,去看这些“知”从何而来。简单地说,这些“知”来源于彼此之间的限隔,那么彼此之间的隔断,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彼有彼的立场,“是”有“是”的立场,那么这样的立场之间的隔断,它是真实的吗?庄子通过他的哲学的思考,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所有的事物都通为一,庄子讲“为一”的时候是讲通为一,也就是说所有的“彼”“是”之间的限隔,“彼”“此”之间的限隔,“我”与“非我”的限隔,这些限隔,这些隔断,其实都是假象,都是错觉。

“我”与“非我”,彼与此之间,是通为一的。一旦明白这样一个“通为一”,我们就真正地揭示出了,所有那些狭隘的“知”,无论是上升为普遍的是非之知的,还是没有上升为普遍的是非之知,而只是停留在“可不可然不然”这个层次上的知,它的本质上的无根据性。庄子哲学之伟大首在于此。

所以后世讲他“剽剥儒墨”,也就是批判儒家墨家。儒家墨家都不能自解免,也就是说儒家、墨家都不能逃脱他的批判。为什么?因为它是没有任何自我限制的,没有任何自我遮蔽的。我觉得是一种根源性的无畏思考。在庄子的哲学目光里,凡是没有根据的东西,他都要把你的那个无根据性,把它揭示出来。只有真正地揭示出所有无根据的“知”的那个无根据性,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地去获得,或者打开走向大知和真知的道路,所以这是庄子“逍遥”和“齐物”思想的重心所在。

而庄子通过“齐物”的思想,进一步地我们可以看到,它深刻地揭示出了一切“知”的有限性,而又充分地揭示出了“不知”的确定性。换句话说,相比于“知”,“不知”才是真正确定的。当然这里的复杂在于,当我们说“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标准的表达是“我们知道自己‘不知道’”。那么这样一个“不知”作为一种真知,它到底指向什么样的真理的目标,以及与这样的真理相伴随的更理想的生活的态度,或者生活的道路,这个我们在下一节再给大家来做介绍。我们这一节的内容就到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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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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