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05-24·阅读时长7分钟
作者:黄永玉
书摘
序子有天对梅溪说:“这样子待下去我看不是办法,我还是回城里去吧,起码把经济问题调整一下,光花你的钱,花完了怎么办?”
“我没有所谓。(序子第一次听到把‘无所谓’说成‘没有所谓’,错了吗?哪里错?)我没有机会花钱。不要谈钱。你城里、这里来回走动好。”梅溪说。
回到寻邬《天声报》,徐力大叫:“爷叔,爷叔,侬到底转来哉!”序子奉上公平墟上买的一包茶叶。
徐力打回官腔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大叶秋茶,了不起的东西,暖胃珍宝,三片,只要三片,你看它马上竖起塞满杯子。你看,玻璃杯,玻璃杯,不可沸水,八十度,三片,你看,你看,竖起来了吧?”
序子告诉了自己和梅溪的缘由,他说:“好!慢慢对付,慢慢对付!”
序子开始在城里城外风景写生,街头巷尾做活计的都描下了,认识一个身后的观众谢天韵,说是县中的美术教员。说时迟,那时快,你想序子这时候又见到谁?颜式。“颜式呀,颜式!你怎么像太阳一样无处不在?你来寻邬干什么?”
“运米。”
“运米?你怎么运起米来了?”
“帮朋友。”
“你吊儿郎当哪像个运米的?”
“押运员还要样子?问你,怎么在这里画画?”
“准备开画展?”
“画展?谁看?现在别画了,走,我请你喝咖啡。”
“我有没有荣幸请这个客?”
“你是谁?”
“他是县中美术教员,他姓谢。叫什么?喔,谢天韵。他叫颜式。”
喝完咖啡,谈妥一件大事。张序子谢天韵双人画展在寻邬民众教育馆展出(画家张序子当场剪影)。主办者,寻邬县《天声报》主笔徐力先生,寻邬民众教育馆馆长舒庆来先生,鸿运运输公司颜式先生。颜式出了三块钱买广告纸、糨糊、图画钉。谢天韵负责联络民教馆馆长舒庆来先生借展览场地。
颜式轻轻问序子,这个谢天韵画什么的?序子说,应该是画静物写生和国画小写意的吧!
画展开幕,看热闹的真多,教育局长和寻邬中学校长都来了。局长致了开幕词。序子还给他们剪影道谢为念。徐力咧开他那张大嘴不停地笑。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当画展主办人。画展开了一个星期。剪影很受欢迎,每张五角,剪了六十多个人。
谢天韵是位很文雅潇洒的朋友。序子和他有过几年通信。国事变化,联系断了。
梅溪回信说看到来信画展的描写,笑到肚子疼,真开心。
序子心情好,买了四五斤糖果饼干挂在棍子上,天没亮就出发,打算中午赶到公平墟给梅溪一个高兴。兴奋匆忙中忘记带水壶,走到十里左右就觉得口渴,就近一个茶棚坐下。老人说:“不卖茶,酒醐喝不喝?”
“什么叫酒醐?”
“淡酒,很淡很淡,跟糖水差不多。”
果然,淡肉色的米浆,序子要一碗喝了,觉得顺口,再来一碗,两碗下肚,一股豪然之气直冲牛斗,志高气扬之心横扫五脏,掷下二角酒钱,带妥随身果食上路。过了树丛进了森林,脚步渐感飘忽,然后人事不知。
酒度不高,幸好给太阳晒醒了,石板路上,差点变成烫面饺子。序子站起一览周身,除贴身底裤和随手木棍之外,没留下任何东西。庆幸自己这个没出息、刚启蒙的醉鬼,遇到的是些细心、人情味十足的可爱剥衣党,而非不讲道理嗜吃人肉的老虎群,要不然它们连遮羞短裤都不会给人留下。只可惜那支派克笔和随身多年老同学林振成相赠的那双万年牢车胎底凉鞋。
序子就这么赤身露体拄着拐棍光着脚板回到《天声报》。徐力一家正吃午饭,见他进屋,吓得差点一碗饭泼在地上。
给梅溪写了信,她回信叮嘱:“千万别让大姐、二姐、三姐知道。要不然起码有半个月要埋怨山里老虎没有口福,白白丢掉吃你新鲜肉的机会。”
颜式给序子找来两个刻香烟纸卷图案的生意,每颗十二元,用了一礼拜时间。这时候,忽然发现两根靠脚掌的脚杆内侧上,各长了一颗很疼的疱,不到几天变成半厘米的洞,连脖子两边的淋巴腺都肿了,起不来床。颜式找了部板车把他推到街尾靠左的一间潘作琴医生医务室那里。
潘作琴医生平时在一个不公开的美军飞机场工作,礼拜六才自己开吉普车回来,恰好碰上了。看了序子的脚,他说:“是一种内发症。”小纸口袋装了四粒小药片,“回去马上开水吞服两粒,明早晨开水吞服两粒。这是种新药。”
当晚退了烧,消了肿;第二天,脚两边的洞长了新肉;第三天,没事人一样。
神药!
颜式在潘医生那边打听到神药的名字:“消炎片”。
(潘作琴医生在英国留的学,抗战胜利后在香港九龙青山道那头开了间诊所,我每次路过都对大招牌敬仰一眼。)
重新买了糖果饼干,装满解渴的茶,穿上新的装备,再往四十里外的公平墟进发。
到公平墟三里外张家住处已近黄昏,分送了糖果饼食给各位,梅溪进厨房为序子炒一碗蛋炒饭。序子一边陪着闲话,忽然听一声广东话:“唔好摇!”接着拉枪栓的声音。
“我严格审查,知你係日本间谍,而家将你驱逐出境,唔准你再返来,若再睇到你,就对你唔客气!”
“今天晚了,我到公平墟客栈去等天亮。”序子说。
“得!”
“我同你一齐行!陪你去公平墟!”梅溪说。
有人急了,连忙说:“让顺喜跟住!”
于是三个军人押着一男二女到公平墟客栈住下。小军官再警告一次。走了。
通宵三个人坐着讨论她们安排的这出戏,漏洞一个:既然是日本间谍,怎么随便放跑了?
三妈对普通话如序子对广东话一样似懂非懂。她只能不断地同情地哭。(永远感念这位受苦的善良妇女。)
梅溪说:“不怕,看她们底下怎么做。我会见机行事。”
第二天分别,序子往回走,老远老远还看见她两个人站在山头上。
回到寻邬,讲了经过给颜式听。
“丢那妈!我把所有经过真名真姓写出来交给《梅县日报》,揭发她们的卑鄙!——当然,这样就害了梅溪,也增你们的困难。我混蛋,别信我这个主意!”颜式气得神魂颠倒,又说:“我带着三四个朋友来寻邬玩,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序子问:“干什么的?”颜式说:“写诗的、摄影的,《梅县日报》的编辑,就是没有画画的。”
“来寻邬有什么好玩?”序子问。
“搭我的方便车。”颜式说。
“我到现在为止,一直看不透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时候穷到肚皮贴背脊,有时候带帮朋友四处逛。”序子说。
“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颜式问。
“我‘以为’不了才问你。”序子说。
“做朋友就做朋友,不要一天到晚‘以为’。”颜式笑出声来,“一齐吃晚饭好不好?”
来到一个格局很小的单层饭馆,五六张桌子,取名叫“寻邬大酒楼”。颜式把朋友都带来了。姓刘的,姓费的,姓吴的,姓武的,都能笑能谈。除序子外,个个喝酒。
序子喜欢跟酒人一起。大家忙,他欣赏。
开始,大家为日本兵打到贵州独山的时候发愁,好多有学问的人困在那里,还有重要古董文物。宋美龄到美国要钱,不晓得美国打发多少?等到炖牛肉钵子,最后大鲤鱼盘子端上来的时候,就有人想唱歌了⋯⋯
街上忽然热闹起来,满街响着炮仗。说是美国在日本丢了两颗炸弹。蒋委员长还在中央广播电台讲了话。
喝酒的人说,丢两颗炸弹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挨过好多炸弹。蒋委员长当然天天讲话,做蒋委员长哪能不天天讲话的?不讲话还算个什么蒋委员长?
序子站在酒店门口看热闹,像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回到《天声报》。
《天声报》徐力一家四口正趴在桌子边听收音机,见序子进来,抱着序子哭着大叫:“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两颗原子弹!日本投降了!”
序子回到房里站在房中间。
日本真的投降了,我怎么办?我和梅溪怎么办?
满街都是人,好像通宵没睡。只听见人嚷回上海,回南京,回杭州,回广州,就没有人回朱雀的。序子问自己,我回朱雀做什么?
蒋委员长怎么能算是赢了呢?都让日本人追到贵州了。这场赢明明是白捡的。你怎么跟老百姓交代得清呢?明摆的事,美国人都不太把你当回事了。你简直在强颜为欢嘛!
县政府斜对面有块遮得到雨的走廊大墙。收听广播的热心人士毛笔大字写成新闻贴在墙上,川流不息,非常醒目醒脑。老百姓看到这些喜事,简直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谎话听多了,真事情有时都怀疑是谎话,怀疑那些讲真话的人。
最早讲的是八月六号广岛投的那颗原子弹,九号长崎投的原子弹,十五号广播了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
再详细介绍原子弹是个什么东西,有多厉害。
接着讲二十一号冈村宁次在芷江的投降。
然后是讲中国地面上,日本军队在哪里哪里的投降。
接下去热闹来了。蒋介石下命令给八路军。
八路军朱总司令又如何驳斥蒋介石。不理这些命令。
一来一往,蒋介石好像说不出什么道理了。也管不住八路军朱总司令的行动。老百姓看这些新闻兴趣越来越大。
这就是日本投降那几天寻邬城老百姓闹热的原因。
序子忙着到处写信。野曼建议他先别忙作回湖南的打算,暂时到赣州熟朋友那边待待。梅溪信中也赞成。他便写信给那边的胡鲁沙、洪隼、马龄、姚公骞、李白凤这些朋友。回信都欢迎他。他便搭便车经安远在金鸡墟停了半天。住在一间顶好的小客栈里,出门走走,从一个水泥坡上下来,迎头遇见当年豪侠慷慨的刘兆龙,瞎了一只眼,衣着萧瑟飘摇,叫了他一声:“老刘!”不理,旁若无人,只顾自己走路。序子拉住他一只衣袖:“老刘!你出了什么事?你站住我问你,你的车呢?你现在怎么过日子?别管这些鸡巴事,我们一起上赣州再说。你和我说一句话呀!你他妈怎么能够忘记我?”
老刘只顾往前走。序子掏出十块钱追上去塞在他手里,被扔在地上。序子捡起钱再追,走远了。
老刘这种人不应该垮成这个样子的,像出家和尚那么坚定……
赣州一到,先找洪隼,在他家住下,再找姚公骞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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