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乔修峰，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欢迎和我一起“重返文学的正典时代”。这一节，我们来聊聊《远大前程》中涉及的“绅士”问题。

皮普的“远大前程”就是成为一个绅士,因为当时绅士在社会地位上属于“上等人”。当他梦想破灭后，他才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绅士。所以，这部小说也是在重新定义“绅士”。

“绅士”（gentleman）在英国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从中世纪起，这个概念就包含着两个核心要素：一个是高贵的身份，一个是高尚的品德。“gentle”这个词最初就是“noble”的同义词，既指外在的身份，也指内在的品德。现在，“绅士”作为身份地位的意义已经淡化，在日常语言中主要是用作礼貌用语，用作对男士的敬称，例如讲话时称呼“Ladies and Gentlemen”，但它作为道德品性的意义还是保留了下来。我们有时说一个人“很绅士”，主要是指他的言谈举止体现了一种比较高的道德品质。但在狄更斯那个年代，绅士还是一种重要的身份，意味着比较高的社会地位。这也是皮普想成为绅士的主要原因。一个小孩子会有这种想法，也说明这是当时人们的普遍看法。那么，当时的英国人是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绅士呢？

▲Sheffield Mereury在《绅士的特征》（1831）一文中提到的绅士的定义

来源：The Derby Mercury -Derby England – Wednesday March 16 1831 Issue 5149.

我们不妨看看丹纳（Hippolyte Taine）的说法。丹纳是19世纪法国的艺术理论家，傅雷先生曾经翻译过他的《艺术哲学》这本书。丹纳还写过一部《英国文学史》。1861年，也就是《远大前程》刚出版的时候，丹纳到英国旅行，后来又多次去英国。他把对英国风土人情的考察写成了一系列文章，后来收录到《英伦札记》（Notes on England）这本集子里。其中一篇说，他在英国旅行的时候发现，对于当时的英国男子而言，最关键的问题总是“他是绅士吗？”可见，绅士的确是当时的一个重要的身份标签。怎么来判断呢？丹纳总结了三个标准。

首先是生活方式，这是最明显的标志，比如说拥有丰厚的财产，住什么样的房子，穿什么样的衣服，还有各种奢侈的生活习惯。丹纳说，在普通人眼里，尤其是在那些奴颜婢膝的人眼里，有这些就足以称得上绅士了。生活方式最直观，比较容易判断；同时，生活方式也最容易模仿，只要有钱就可以做到。十八世纪以后，英国的经济结构逐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经商和开办工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钱以后，很容易模仿绅士的生活方式，而且也会让孩子去接受绅士教育。在《远大前程》里面，皮普的恩人马格威奇就用自己挣的钱把皮普包装成了一个绅士。

▲维多利亚时期，英国Hyam & Co (1870s)杂志对绅士着装的广告宣传

绅士的第二个标准就是受过一定的教育，有文雅的举止。皮普的恩人就安排他去伦敦接受绅士教育，在言谈举止上像个绅士。皮普跟赫伯特的父亲学习言谈，跟赫伯特学习举止。小说里讲了赫伯特教了皮普一些基本的就餐礼节和规矩，比如怎样使用刀叉和汤匙、应该怎么喝酒、餐巾不能放到酒杯里，等等。

在普通人眼里，此时的皮普已经是个绅士了，但狄更斯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借赫伯特之口说，如果骨子里不是真正的绅士，就不可能在举手投足上成为真正的绅士。（第22章，第181页）这正是丹纳所说的第三个评判标准，也是最根本的评判标准，那就是心灵或品德。皮普恰恰不符合这个标准，他虽然已经过上了绅士般的奢侈生活，有了文雅的言谈举止，但从他嫌弃自己的姐夫、报复裁缝铺的伙计来看，他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绅士标准。《远大前程》里还有一个人物——康佩斯。他也受过教育，端着上流绅士的派头，实际上却是一个诈骗犯，通过欺骗哈维沙姆小姐的感情，骗走了她的大部分财产。皮普的恩人马格威奇也是孤儿，后来四处流浪，被康佩斯收留利用，犯下了很多罪行。后来两人被捕受审时，康佩斯明明是主犯，却因为受过教育、像个绅士，就被轻判，而作为从犯的马格威奇却遭到重罚。

皮普和康佩斯的例子说明，只有绅士派头，过着绅士般的生活，还不足以成为真正的绅士。就在《远大前程》出版的前一年，也就是1859年，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出版了一本畅销书《自助》（Self-Help）。他在书中说：“真正的绅士……他的品质不是取决于生活方式或言谈举止，而是取决于道德品质——不是取决于个人财产，而是取决于个人品质。”他进一步解释说：“财富、地位与真正的绅士品格没有必然的联系。穷人在精神上、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是真正的绅士，成为一个诚笃、坦率、正直、礼貌、温和、勇敢、自尊、自助的人，也就是说，成为一个真正的绅士。”这正好也是皮普后来对他姐夫的评价。皮普的“远大前程”梦想破灭后病倒了，欠了不少债，他姐夫从乡下赶来照看他，还替他还了债。皮普这才意识到，他姐夫才是真正的绅士。他姐夫是一个善良宽厚的人，一直疼爱皮普，没有因为皮普忘恩负义就不再管他；在皮普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不仅赶过来照顾皮普，还慷慨地替皮普还了债，一百多镑对一个铁匠来说已经是巨款了；而且，他一直有作为铁匠的自尊，从不趋炎附势，是一个正直本分的人。

▲1860年出版的Self-Help一书首页上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句子来强调这本书的重要意义

狄更斯借助皮普的视角，强调了绅士的评判标准要由只看外在改为注重内在。这也是当时很多英国作家的观点。他们都在尝试重新定义绅士，强调绅士的品德，尤其是应该如何对待他人。“牛津运动”的领袖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给绅士下的定义非常有名。他在《大学的理念》（1852）中强调，大学是培养现代公民的地方，培养出来的人要成为“真正的绅士”，最核心一点就是“从不给他人带来痛苦”。他认为，绅士最关心的就是让身边的人感到舒服自在。因此，绅士待人要温文尔雅，善解人意，懂得体谅他人，这样才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远大前程》中的赫伯特没有多少钱，但他显然具有绅士的风度和品格，他在纠正皮普的餐饮习惯时，表达得很委婉，丝毫没有让皮普感到难堪。相反，皮普明知比迪对他有爱慕之心，却多次跟比迪讨论他对埃斯特拉狂热的爱，没有理会这样做是否会令比迪感到难过。

▲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肖像画

by John Everett Millais, 1881

纽曼特别强调绅士“在情感上要细腻温柔”，这也正是狄更斯所强调的敏锐的感受力，要有一颗柔软的心。在《远大前程》里面，埃斯特拉曾经对皮普说自己是“没有心的”。这里心不仅仅指爱情，也指纽曼所说的那种细腻温柔的情感，就像埃斯特拉自己解释的：“我的心里没有柔情，没有同情，没有感情，没有无聊的情绪”。（第29章，第237页）皮普奔向“远大前程”的过程，恰恰也是心肠逐渐变硬的过程。我们还记得狄更斯在1854年写的小说Hard Times，这个标题既指“艰难的时世”，也指“坚硬的时世”。狄更斯喜欢的人物，哪怕是硬汉，也有满腔的柔情。这种柔情就像铁匠铺的炉子中跳跃的火苗，柔软却又温暖，驱赶着弥漫在沼泽地上的寒气。

▲《远大前程》出版以后在All the Year Around杂志上刊登的广告页

以上就是本次课程的全部内容。最后我想为大家朗读一段《远大前程》的原文作为结束：

That was a memorable day to me, for it made great changes in me. But it is the same withany life. Imagine one selected day struck out of it, and think how different its course would have been. Pause you who read this, and think for a moment of the long chain of iron or gold, of thorns or flowers, that would never have bound you, but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first link on one memorable day.（Great Expectations：Chapter 9）

在课程的最后，我还为大家准备了一份延伸阅读书单，欢迎感兴趣的朋友查看。

我是乔修峰，感谢您的收听。

打卡啦！中读君课后作业时间：

“牛津运动”的领袖约翰·亨利·纽曼给“绅士”下的定义是什么？

在你心目中有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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