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倩
2022-09-20·阅读时长22分钟
编辑·陈晓
天水围的楼房都是白色的,密密麻麻,间不容针。这里是香港修建于“八万五建房”时期的公屋,容积率高,行人穿行其间,很难看得见天空。
2022年7月26日下午5点,天光还亮,警方接到天水围天逸邨保安报案,一名身着粉色格子裙的少女疑似从高层坠落,倒在停车场空地上。赶到现场后警方确认,女孩名叫雷颖琛,18岁,坠楼后当场身亡。
30多公里外的深圳,母亲李莎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她在深圳工作,因为疫情隔离,已经有3个月没有见到女儿。她没法想象,那个黑色长发、圆脸圆眼睛、有着甜甜笑容的孩子为什么会突然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世界。
李莎有3个子女,在老二雷颖琛身上费心最多。两岁那年,因为一直学不会说话走路,雷颖琛被父母带去医院,医生评估她有自闭倾向,建议接受香港社会福利署的专门“到校学前康复服务”,从站立平衡、上下楼梯开始一点一点学,“吃了许多苦头”。4年后获得评估许可,得以进入普通学校入学。12岁时,雷颖琛又被查出患上2型糖尿病,必须长期服药,控制饮食,这让李莎心疼不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又爱吃甜的,一下子什么都不能吃了,真的是很辛苦”。
因为代谢疾病,到了青春期,雷颖琛发胖了。有同学把她吃饭时的照片偷拍下来,故意P成丑照在学校社群发布。糖尿病人饮食有忌口,外婆就常给她用漂亮的饭盒带精致午餐,这也成了她被同学攻击有“公主病”的“罪证”。在母亲眼里,女儿性格单纯直接,有点“一根筋”,说话容易得罪人,这或许是她莫名遭遇校园霸凌,但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原因。对外貌的自卑、社交孤立和莫名的恶意,让15岁少女的校园生活陷入黑暗。等李莎发现时,女儿的手腕已经多了许多自己划下的伤口。霸凌事件惊动了校方,社工和心理医生跟进后,雷颖琛被诊断为轻度抑郁症,需要服药治疗。在医生的建议下,她暂时休学一年。
不过,雷颖琛有一项令家人骄傲的天赋——画画。三四岁接受学前康复,见她不爱说话,老师就鼓励她用画画的方式表达情绪。李莎记得,女儿一开始就能“一笔画公仔”。长大后,她越画越好,开始萌生成为专业画手的念头。2020年,休学一年期满,家里人和雷颖琛商量下一步打算,见她担心学业,又害怕无法融入普通学校的紧张氛围,社工建议她转入职业教育学校就读,学习电脑绘画。关于女儿的未来,李莎做好了打算:十五六岁的孩子总归还是要走进校园,现在学点技术也有用,等她慢慢好起来,哪怕年纪大一点,还可以继续读大学,正常工作、成家……
如今,一切希望都被掐灭了。得知噩耗后一整天,李莎都没法从床上起身。孩子长大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母亲知道,“琛琛”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从小身体不好,费尽力气才回归正常人的社会,她平时是那么听话、单纯、心地善良,从不伤人,受了委屈也都憋在心里,15岁在学校被霸凌得那么严重,都没有反击过一次。可这次,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李莎觉得自己“心脏都要爆裂了”。
7月27日夜里8点,26小时没吃没喝的李莎突然收到一条来自女儿的微信,“我躺在床上,她头像亮了,我一看,以为琛琛没有走,他们都是骗我的”,等李莎恍惚间点开对话框,手机那头的人却叫她“阿姨”,说:“其实,奈奈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奈奈是网友对雷颖琛的昵称。在网上,喜欢画画的她给自己设计了专属形象“魔法少女依奈”——一个梳白色短发、长着红色兽角的女孩,也是一位“出道准备中”的魔法少女。在B站的个人主页上,依奈自我介绍,“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虚拟偶像”。
联系李莎的人叫青青,她是雷颖琛的网友,也是雷颖琛临终前主动联系的好友之一。7月正赶上放暑假,青青午睡到下午6点,刚起床就看到朋友们发来信息,说“奈奈出事了”。
青青也喜欢画画。2018年,还在读高中的她通过QQ空间的“约稿墙”发布信息,附上自己的QQ号,表示可以接绘画稿。在互联网“绘圈”(“绘画圈”的简称),这是人们建立关系最简单的方式,很多网络用户在网上确立自己的“分身”后,需要时常给“人设”换装、更改装饰,从事这类创作的画手应运而生。画作定价从几十元到上千元不等,2021年,“13岁女孩约画花费70万”的新闻还上过热搜。
希望成为一名“优秀虚拟偶像”的奈奈,显然对自己在网络上的形象更为用心。虽然自己也擅长画画,但她还是对青青发出了邀约,希望青青为自己的“魔法少女依奈”画一幅“Q版人设”——这是两个女孩友情的开始。交易完成后,二人没再多联络。2021年初,青青“入坑”了一款名叫《COMPASS 战斗天赋解析系统》的手机游戏(下称“康帕斯”)。这是个3V3对战游戏,有采访对象将其比作“竖屏《王者荣耀》”,每上线一款新英雄,公司都会发布其专属的角色动画、歌曲,配合精致的绘画风格,每个角色都会像真实存在的人们一样,拥有自己的故事和回忆。虽然玩家相对小众,到2021年,康帕斯总活跃人数也不超过2万,每日活跃用户不足5000人,进入大陆不到两年就停运,但因为丰富的对战英雄和战斗设置,它在短暂的运营时间里仍然吸引了一些忠实玩家。
在“康帕斯”的一个游戏群里,青青又遇见了奈奈。她们在群聊中认出了彼此,慢慢开始“小窗”单聊,青青记得,奈奈当时对自己说了句很不口语的话:“想和你成为好朋友。”接下来两年,她们一起在QQ上“养火”——只要好友间连续互发信息超过7天,二人的对话框就会出现一个小火苗标识。青青说,即使没什么事,她俩也要每天打招呼问候,奈奈白天做了什么,晚上有没有运动,出门到哪里逛了。虽然远隔深圳湾,她们之间的那簇火焰从没熄灭。
天南海北的聊天,大多时候只是“吃瓜、聊梗和撸猫”,和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但也是在聊天中,青青得知了魔法少女的现实处境,也理解了她主动找自己“做好朋友”的原因。奈奈那时已经离开中学近两年,只偶尔晚上去青年学院上夜课,姐姐和弟弟白天都忙着读书,和她生活节律完全不同。母亲去了深圳做生意,只有周末回来看望孩子。她身边没有朋友,一到白天,家里就只剩下她和外婆,大部分时候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画画、学日语,有时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
两人熟悉起来,奈奈对青青讲出了自己的故事,甚至比李莎了解得更为具体。上中学时,班里有个同样喜欢画画的同学,奈奈主动跟她做了朋友,两人经常一起画画玩耍,但不知怎么回事,她们关系慢慢疏远,奈奈无法忍受,找对方询问原因,她却说:“我和你才不是什么朋友,你不就是个在我旁边吃饭的吗?”在青青记忆里,这件事伤害奈奈很深,有一次她整理房间翻出过去的画册,还专门拍了那位朋友的画发出来,说自己到现在还是很难过。
那些被忽视、被伤害的经历,让奈奈对朋友的珍视程度远超常人。在现实里交友不顺利,她把很多情感投入到网络上。2019年初,李莎回香港陪孩子们过周末,散步时,奈奈告诉母亲,因为和一个网友kk有了误会,自己最近心情很差。李莎没太当回事,在她的认知里,这些都是“小女孩之间的吵吵闹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她只能劝解女儿“不要伤心,不要那么郁闷,对身体不好”,但看奈奈状态实在糟糕,她还是决定保护孩子,约定帮她解决问题,找回友谊。她主动联系了kk的母亲,由大人们出面牵线,当年8月,包括舅舅舅妈在内全家十口人专程陪奈奈去湖北省荆门市和kk见面,见两人误会澄清,大人们才放了心。
2021年夏天,类似的事件又发生过一次。那半年奈奈在深圳和母亲一起住,还是在一次外出时,她告诉妈妈,有一个自己在B站上很崇拜的画手最近拉黑了她。她喜欢那位画手的作品,经常看他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次突然被拉黑,让她手足无措。李莎知道女儿情绪状态不稳,问她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还劝她“不要总是求人和自己做朋友”,但看女儿放不下的样子,李莎又一次承诺“帮你们把友谊的小船搭起来”。她给那位画手写了封手写信,让女儿先养好身体,保证今后一定找机会托人转交。
在真实关系中屡屡碰壁,让现实中的雷颖琛愈加向往属于魔法少女的世界。青青感觉,奈奈并不像外界后来猜测的那样沉迷“康帕斯”,比起这类需要与队友合作的对战游戏,她其实更喜欢玩那些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养成、“种田”游戏。对她来说,“康帕斯”最大的吸引力在于莉莉卡和露露卡——那也是她的网名“魔法少女”的来源。
莉莉卡和露露卡是“康帕斯”初登场的十大英雄。官方发布的专属人物设定集里,两个少女一个粉色双马尾,一个金色短发,都是拥有超能力的魔法少女。在游戏的战斗时,二人相互扶持配合,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其中一贯被旁人忽视,但擅长使用“梦想与爱”魔法的莉莉卡,更是奈奈最喜欢的游戏角色,她专门定制了一幅莉莉卡满脸笑容,双手比心的画作,挂在书桌面前的墙上。这个角色代表了奈奈对网络世界的幻想。在B站主页自我介绍里,她希望大家叫她“依奈”或者“奈奈卡”,认为自己也是一名和莉莉卡和露露卡共同战斗,保卫世界的魔法少女,和她们一样,自己也拥有一项特殊能力,那就是“不死不灭”。她还梦想着“虚拟偶像出道”,像魔法少女一样,得到越来越多的粉丝和认可。
2021年国庆节广州漫展,奈奈cosplay成了莉莉卡的样子,李莎特意驱车100多公里陪女儿参加。戴上粉色假发,在辫子上别起心形头饰,“奈奈卡”和朋友们好好在会场里玩了一整天,还专门约了摄影帮忙拍片。在照片里,她抱着莉莉卡的玩偶,配合朋友们的表演做出惊讶表情,整个人看上去阳光而快乐。那天,同样去漫展出cosplay的青青也第一次见到和自己网聊了快一年的好友,“明明第一次见,但都不尴尬”。
那也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对莉莉卡的喜爱带给奈奈的不全是幸福。
2020年,“康帕斯”国服第11个赛季以莉莉卡作为主题人物。为支持喜欢的角色,奈奈许下宏愿,要在这一赛季的排位赛中打进前十。她决心很大,打到最后几天甚至把游戏ID都改成了“没拿到莉莉卡金头就suicide”。“金头”就是前十名头像外象征荣誉的金色方框。常和她聊天的网友们觉得,这恐怕又是她一贯的夸张表达,“和我们平时说减肥不成功就再也不吃饭了一样”,是在“口嗨”。
那个赛季,奈奈打得很艰苦,粉色头发的女孩挥舞魔杖左拼右杀,最终止步于23名。最后几期排位赛,青青和几个网友还帮她找来“榜一”的高手代打了两个通宵,还是没能拿梦想中的“金头”。绝望中,奈奈想到遵守ID上的“承诺”,她在QQ上发布消息,附了一张自己站在天台上的照片。
那不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2019年底的一天,李莎突然在家接到女儿老师的电话,对方得到消息,说雷颖琛刚刚服了30多颗药,还把服药过程照片发到了网上。李莎震惊不已,看到女儿若无其事拿着衣服到浴室冲凉,就赶紧在门外问“你是不是吞药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家里人赶紧撞开门,叫救护车带她到医院洗胃。那次,雷颖琛把家里能找到的感冒药都吃了一遍,在医院住了十几天,还强制接受了儿童精神科的分析治疗。
尽管心疼,李莎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事后她想,女儿吃的都是药店常见的感冒药,不像是真的要寻短见,一颗一颗服药,还拍了喝水的照片发到网上,“想自杀的人会这么做吗?”而这次服药风波,让许多久不联系的朋友重新给雷颖琛打电话、发信息,这更让李莎觉得,女儿不过是在以自杀的方式博取朋友的关注。
“我说这样不行,如果一个朋友可怜你,他顶多会可怜一次两次三次,以后他就不会再可怜你了,人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你要自己坚强起来。”女儿点点头,表示听进了母亲的话,但下一秒,她就央求妈妈能不能再帮自己联系一次朋友。
那时李莎还不知道,即使在网络世界里,女儿的人际关系也并不顺畅。她和那些“朋友们”的矛盾,也不单是“误会”那么简单。2019年,B站的虚拟主播季毅偶然看到奈奈的短视频作品。视频里,名叫依奈的白色短发女孩浑身是血,背景音乐是日本虚拟歌手“初音未来”演唱的《色彩电气》,在“明明是诞生在这多彩的星球上,生命却是如此强烈的赤红”这句带有厌世倾向的歌词之后,还附上了一段摩斯电码,内容是自己最近将会自杀。
解读出令人不安的信息,季毅辗转联系到奈奈,开始向她约稿,给人物画表情包和设定集,希望能用积极的工作帮她找回对生活的兴趣。奈奈的作品一张一张发过来,两人结成了松散的合作关系,也是在约画的过程中,季毅断续听奈奈聊到,她已经被网络霸凌了近两年。几乎是从她2019年休学后刚刚成为画手起,网络上对她的攻击就没有停止过。
季毅发现,奈奈迫切地想在网络世界里寻找现实中得不到的关注和认同,却每每事与愿违。她“想和所有人做朋友”,又缺乏社会化的交往能力,常常一句话就说过界。在现实生活里得不到理解,她总白天黑夜地挂在网上刷新动态,有时发信息,对方有事没有及时回复,她就焦虑到要私信对质,对方不了解她的情绪状况,将之视为故意冒犯。等她不得已为自己辩护,说出自己有抑郁症,网络那头又觉得她在“卖惨”“博同情”,最后事情总会变得逐渐失控,原来是她朋友的那些人也开始站在她的对立面,“不管她换到哪一个圈子,切什么账号,暴力就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卷下去”。
2020年开始,季毅发现,奈奈的QQ账号经常被莫名冻结,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后来终于在微信上搭上话,奈奈告诉她,自己的账号被人恶意举报,严重的时候一个月要被冻结十多次,青青和几个朋友只能和她用小号聊天,后来,奈奈甚至把“QQ暂时用不了”写进自我介绍里。
季毅说,因为QQ的举报机制是匿名的,但举报者一定是加过的好友,因此每次账号被冻结,对奈奈来说都是一次背叛,她渐渐变得疑神疑鬼。中学时代的故事被反复上演,她动不动就觉得身边的朋友一定也很讨厌自己,经常用“仅好友可见动态”来测试列表好友。2020年还专门注册了一个小号,到处问别人对依奈的印象,异于常人的举动渐渐让很多人与她拉开了距离,奈奈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死循环。
网友、家人,谁都说不清这两年奈奈的全部经历,但几乎每一个受访者都能讲出几件她自残和自杀的故事。季毅说她给自己发过用刀划肚子的照片,其他几个网络上的朋友不停在QQ空间里刷到她服药的信息,母亲的记忆则是“女儿曾在门把手上尝试自缢”。
可谁都帮不了她。青青整宿整宿地陪她打电话,给她发开心好玩的事儿,季毅经常找她约画,开直播,鼓励她看开点,好好做自己,不要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她想减肥,好友列表里的朋友们也加入了她建的减肥监督群,帮她记录饮食,分享健身环数据。2021年前半年,李莎还把她接到深圳住了一段时间,有家人陪在身边,她看起来很正常,经常和母亲一起逛街,吃喜欢的意面、比萨。
不过,即使这时候,奈奈仍一刻都离不开手机。熟悉她的网友们知道,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刷新QQ空间动态,看谁转了自己的作品,谁又给谁发了信息。有天母亲带着姐弟三人出去玩,正在减肥的她吃到好吃的沙拉,对妈妈说今天很开心,自己也想学着做。但去趟卫生间回来,她“整个脸都黑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肯定又是手机作怪”,姐姐向母亲解释。
现在回想起来,雷颖琛不止一次和母亲说起自己“被欺负”的事,甚至问出,“如果我有一天因为网暴死了,你怎么办?”李莎觉得夸张,那些无非是小女孩网上吵架,闹不愉快,忍一忍就会过去,她用老一辈的行事法则劝导女儿:不要胡思乱想,要与人为善,不要与人攀比,要多帮助她人……有时见女儿实在生气,就把她放在床上做头部按摩,帮她放松呼吸。
这是李莎唯一能和女儿共情的方式。她从小在深圳农村长大,自觉“没什么文化”,小时候也喜欢过画画,但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没能把爱好继续下去,初见女儿表露天赋,她还想过这是自己的遗传。可奈奈喜欢的东西,又分明和自己小时候认识的“小甜甜”“足球小将”完全不同,看了女儿画的东西,她只觉得“分不清谁是谁”。
从深圳嫁到香港,生完三个孩子,李莎又回到深圳开了一家做内衣代工的小工厂,每周只有周末几天回家看望孩子。2020年疫情后出口订单锐减,再加上疫情的不时封控,她的厂子已经很久没有开工,焦虑之下,她更没有精力去顾及女儿的种种异常举动。
2021年底,奈奈花了快7000元买了一幅“人设”画作,李莎不懂,为什么一幅通过电脑传过来的画会卖到这么贵。她批评女儿花钱大手大脚,随口说了句“你又不是富二代,家里都快没钱了”。这之后,奈奈决定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开始到处接绘画约稿,在动态里写“价钱很低也可以”。她对季毅提出提高单价的要求,告诉对方,自己家里出现了经济危机。
那时,奈奈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给季毅新的画作,每次约稿,她都说自己状态不好,什么都画不出来。翻阅2021年后半年发在主页上的动态,她常常自责于自己画得还不够好,“觉得自己不会画画了”“浪费了太多时间”“就像个尸体”。但她又没有放弃自己对互联网给予的梦想。为了能“虚拟偶像出道”,她在B站、Youtube和其他画手网站上都建了账号,直播自己画画的过程,2021年10月后几乎天天都出现在直播台前,从一点一点增长的粉丝量里获得具象化的爱意,但随着曝光量的增加,讨厌她的人也在增多。他们在奈奈发布的匿名提问箱里发来整屏的辱骂信息,直到2022年6月底,还有人在她的画手网站Toyhouse账号下连续三天准时发一条“SB”。
2022年是季毅做虚拟主播的第四年。关于互联网,她已得到一条重要的经验:在这里的生活就像“抽卡”。有的人想尽办法努力,尝试各种“软色情”“擦边球”,人气可能怎么都起不来,可有的人也许只是随便唱首歌就能大火特火。都是凭运气,只有一项命运是注定的——不管你此刻有多少粉丝,多么受人喜爱,都难逃被“网暴”的一天。如果不能洞察当下互联网的极化特性,仅仅还怀抱着“和任何人成为朋友”的单纯愿望,那心理上受到的伤害可能更大。
但奈奈无法摆脱那些可能让生活更好的幻想:想减肥,想画出更好的画,想受人欢迎,想要更多粉丝更多的爱,还想帮妈妈承担起家庭的责任,雷颖琛把所有求而不得的苦恼都给了奈奈。她是雷颖琛所有作品的主角,也是她的赛博化身。不过,观看她的作品并不是种让人舒服的体验。在她的个人平台上,每一幅关于依奈的作品背景都是黑色,画面里经常出现令人不安的闪烁和重音,里面不时出现尖刀、绳索和血迹。打开她在Toyhouse上的主页,头像里的白衣少女会突然快闪成一团黑红色的负片,给观者强烈的精神刺激。
2022年3月29日,雷颖琛满18岁。她申领到了身份证,报名学英语,开始迷上烘焙。李莎想带孩子们离开香港去深圳住,但防疫政策要求一次只能带两个孩子离港,姐姐和弟弟都要读书,雷颖琛主动要求留在香港陪外婆。在朋友们看来,她正慢慢从前阵子的不良状态中恢复,终于又能提笔画画了。在网络中的“奈奈”看起来也过得很顺利。1月初,一次直播拿到8000多个粉丝的她专门搞了一次抽奖活动,答应帮得奖的粉丝免费设计角色,一周后,她许下宏愿,今年要冲击5万粉丝。2月8日,她在B站的粉丝量终于突破1万人,而后,她告诉青青,计划今年粉丝量突破10万。
但就在此时,命运给了她一个突然袭击。因为玩家太少,“康帕斯”国服在2021年停运。2022年4月29日,为了纪念“康帕斯”国服停运一周年,“康帕斯”的“隔空喊话 bot”组织了团建赛事“哀悼杯”,奈奈看到比赛,就加入了“隔空喊话 bot”下面的匿名QQ群“康厕群”。
都是新名词。“康厕群”里的群友小悟解释,bot即“robot”的缩写,意指像机器人一样不带任何立场的发布信息。所谓“隔空喊话bot”可以理解为一个公开的匿名墙,群友可以在上面随意投稿,由推送者代为发布。2018年前后,网上涌现出许多类型的bot,尤其在追星、游戏等小众圈子里,因为可以直接、准确地反映投稿内容,引发有共同爱好的人评论共鸣,许多bot都成为圈内流量最密集的广场。大部分情况下,账号的运营者会承诺进行最低限度的审核,比如不发布人身攻击等不良内容,但从“匿名群”进化而来的“隔空喊话bot”有意放松了审核环节,可以说是互联网言论底线的又一次下沉。在这里,几乎任何圈内来稿都可以被刊登发布,绝对的匿名淡化了人们的耻感,发布在墙上的信息经常是无底线的泄愤或互相攻击,就像厕所一样,因此这个bot也被戏称为“康厕”。
入群第二天,奈奈就见识了“厕所”的污秽。有玩家通过她的头像认出她就是两年前把ID改成“拿不到金头就自杀”的账号,当天晚上,康帕斯“隔空喊话bot”中出现了第一条关于她的匿名投稿:“怎么国服哩哩咔赛季打不到金就去自杀的姐也在厕群?”接下来几天,群友给她起了一个“金头姐”的外号,开始不停在“隔空喊话bot”上发布匿名留言,内容大多是,你不是没有冲到金头吗,为什么还不自杀?
4月30日晚,奈奈一次吃了80多颗感冒药,再次尝试自杀,幸好被外婆发现救下。和过去一样,她把自己服药、喝水的过程都拍下来发在空间里,青青接到消息,又陪她聊天、打游戏一整夜,劝她退出了“康厕”。大家习惯了她的状态,觉得这次也会和过去几年一样,有朋友的陪伴,她很快就能挺过去。
但到了5月,“隔空喊话bot”上“金头姐”的留言越来越多。小悟也加入了群里的“吃瓜”。她并没参加过那次“金头”排位赛,但经过群友科普,开始觉得这是个好玩的“梗”。后来她听说“金头姐”为此自杀不成,向bot投稿要求禁掉相关内容,还和朋友们私下嘲讽“金头姐玩不起”。在几位知情群友的描述中,这位“金头姐”是一个“不用上班和上学,家住香港,雇有仆人的大小姐”,明明已经成年还每天自称少女,令人生厌。小悟在bot下跟着留言骂了几次,然后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奈奈又一次陷进了匿名攻击后疑神疑鬼的怪圈。糟糕的状态不停蔓延,她无法主动按下暂停键。5月1日,“隔空喊话bot”经过投票,禁掉了“金头姐相关”投稿,但她顺着之前投稿下的评论找到一位对自己怨气甚大的网友“重生之我是公公”,发现对方在微博主页里发布了大量辱骂自己的内容。像过去每一次“与朋友发生误会”一样,她想到和对方和谈,但号主没有理会她的和解请求,反而越骂越难听。
小悟是在接受采访时才听说这个“骚操作”的。她的看法或许能代表当时很多“bot”群友的想法:奈奈犯规了。“别人在自己主页上骂你,你非要自己上赶着去看,看完还伤心、崩溃,要人家删除否则就自杀,你觉得有这个道理吗?”在“bot”群中,动不动“破防”(也是个游戏用语,意为解除防御,被戳中痛处)是一个容易引起群嘲的原因。群友们自认只是玩梗的“乐子人”,觉得奈奈作为一个有两三万粉丝的“网红”画手,对别人的言论反应过激,是玩不起,给她取名“奈皇”“女明星”。她出事后引发舆论关注时,还有人发帖感叹,“果然是死者为大,魔法少女就是有魔法啊!”
两个月后,奈奈又犯下了一个“厕群”里不可饶恕的“错误”。7月初,状态糟糕的她又一次用小号点进“重生之我是公公”的微博主页,发现对方仍在里面用“自杀”玩梗,评论里还有人应和指涉自己,就把这些内容截下来做成长图,发在了自己的B站动态里,配文:“求你不要再追击偷看我的个人空间了,我去死还不行吗?”这之后,“重生之我是公公”的账号受到奈奈粉丝攻击,他则建了个小号,大骂奈奈“挂人”。他认为,她未经自己允许就把自己主页的内容不打码公开发布,就是在引导网暴。
冲突再次升级,而奈奈看起来是“违规”那一方——她在网络的世界里“玻璃心”,试图进入私人空间,干涉其他人表达的“自由”。为了更顺畅地在“厕所”里发布指责奈奈的信息,7月26日,有群友向“隔空喊话bot”投稿,希望能发起投票解禁“金头姐”话题。奈奈慌了,她担心话题解禁后“史无前例的网暴”会再次出现,赶紧在自己的B站账号上发起拉票,求朋友们帮忙投“继续禁”票,还给青青和几个朋友各发了一条QQ信息,请她们帮投票。
当天下午,奈奈的外婆外出体检,家里只剩她和帮佣两人,3点左右给外婆打电话问过体检结果后,帮佣见她不知和谁打了一通电话后,就哭着出了门。临近5点,她走上家附近的11层天台,之后从上面纵身而下。
当她坠楼身亡的消息传到群里时,小悟惊呆了:“真的不至于啊!”
奈奈是举着手机直播自杀的。7月26日下午,在B站的直播间里,人们先是看见由她的视角俯视的天台,她的粉色JK裙和大头皮鞋,再之后直播被掐断,画面则永远定格在天水围的一格蓝天上。
季毅并不意外于奈奈将死亡公之于众的方式。今年2月,奈奈曾做过一个关于游戏《直播女孩重度依赖》的衍生视频,季毅告诉本刊记者,那个游戏里的主人公有20多个结局,大多是“BE”(bad ending),其中一个就是主角承受不了网络暴力选择跳楼自杀。她想,奈奈也许是用自己的行动完成某种致敬,“外人也许会觉得很荒谬,但身处其中就会觉得这些都很真实。”
“这个世界并不想让我活着吧,它只给了我一点实力和毅力,没给我一点运气,却给了我一颗想比任何人都受欢迎、都优秀的心……如果我死了之后有人关注我的作品就好了,至少比活着却什么都没有好……”在奈奈的房间里,家里人找到了她4月服药那次写下的遗书。读完那张写满红字的纸,李莎无法理解,为什么女儿在那封信里写了作品,写了侮辱她的人,却一句都没有提到自己和家人。
大女儿怕母亲在香港悲伤过度,办完丧事后就接她回到深圳。但李莎依旧整夜无法入眠,她将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那个白色短发的少女依奈,拿出奈奈小时候的照片、做康复服务的小册子和她在漫展拍下的视频翻来覆去地看。“女儿没有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好了”,接受采访时,每次聊起“琛琛”成长的点滴,幸福的回忆后都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动物受伤般的哀号,声声令人心碎。
“我真的很后悔,老是教孩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但真的无路可退的。三年了,被人欺负也不懂得反击,反击也不成功,她最后走的那一天,还在让我们去禁那个话题,到处求人投票,有没有搞错啊!为什么想不被攻击还要求人啊!她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我的心好痛……”
过去两个月,李莎一直在到处奔走,想请警局立案,为女儿讨个公道。但网暴过程太久,又涉及多个平台,“康厕”是匿名群,证据很难固定,微博上的“隔空喊话bot”已经被举报封号,当时攻击过奈奈的许多“厕妹”也都注销清空了账号,直到现在,她和亲友们搜集的证据还远远不够。
也有人站出来道歉,小悟就是在奈奈的B站个人主页下道歉的网友之一。她告诉本刊记者,自己5月就退出了“厕群”,夏天刚刚结束中考。道歉后,也有很多网友涌进她的主页下谩骂,我问起她当时的感受,她想了很久才回答,“人在阴暗的时候就很想搞破坏,践踏别人也践踏自己,你会懂的”。
奈奈坠楼的第二天晚上,季毅照常上直播。虚拟主播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作为“皮下”(扮演虚拟偶像的真人),他们不被允许表露任何属于个人的情绪。朋友自杀的消息传来,她没法公开志哀,只好在开播前,强压着声音打开麦克风,放了一首属于魔法少女莉莉卡的歌。其实,她和奈奈从没见过面,甚至也没听过对方的声音。因为听不懂粤语,以往二人的交流都是季毅发语音,奈奈打字,但并不妨碍季毅体察到这个少女的孤独和痛苦。网络上有陌生人的关心和爱,也有陌生人的恶意和攻击,可惜更多主宰奈奈的是后者。
季毅说,自己也曾是网络暴力和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是因为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才一点一点好起来。她本希望奈奈也可以走和自己类似的道路,“希望她承认自己的价值。(我想)告诉她,等你过几年之后,你会发现那些人根本不重要”,可惜,奈奈没能等到那一天。今年年初最后一次联系时,奈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想“变得更厉害”的希望,尽管在季毅眼里,她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画手,“她能完成自己绘画形象的拼装,其实是很厉害的,可惜长期自卑的她看不到自己的天赋”。
离世前,奈奈已经公开了上百幅自己的画作。创作这些的作品时,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十几平方米房间的书桌前,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书架上贴着的一份“魔法少女守则”——那是她在2020年一次自残后写下的承诺书——上面用荧光笔写着:尽力做到最好,但不能累坏自己;友善对待他人,不骂人不人身攻击他人;努力养成良好习惯;不吸毒不吸烟,不吸大麻不自残自杀;学会自信,爱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莎、青青、季毅、小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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