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你们好，接下来我们要讲的这篇小说是《哈纳莱伊湾》。也是整本《东京奇谭集》中最长的篇目，故事最完整，人物关系最具有确定性。

哈纳莱伊湾在哪里呢，夏威夷，很有名的冲浪胜地，附近有一个哈纳小镇。哈纳莱伊这个译法有点问题，中国的通译应该是哈纳雷湾。所以你要是做夏威夷旅游攻略的话，记得照我的译法去查，不然跳出来的全是村上春树的小说和它改编的同名电影。不过，这可能也是小说的取名的一个小窍门，哈纳雷和哈纳莱伊，是同一个单词，但稍稍有一点中文译法上的错觉，后者带有一点女性化。没错，这就是一篇关于女性的小说。

哈纳是旅游胜地，这里有一条哈纳公路据称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危险的公路，这听起来有点像旅游广告的噱头。比如中国的川藏公路，建造这条公路牺牲了多少人命，这么多年的塌方、车祸事故，危险是一个事实，但是很少听说川藏公路标榜自己高危。这不得不说是美国人比较懂旅游经济。因为路况不好，车程很长，这条公路大概要开两三个小时，我没去过，看了看照片，确实很美。海滩也很赞，冲浪一般需要一米高的浪，夏威夷的海浪多高呢？据说有8米，在冬季。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跟登山一样，你登1000米的五岳和登8000米的珠峰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

▲哈纳莱伊湾，图源网络

这个故事就从冲浪开始讲起，一个日本小伙子在哈纳莱伊湾冲浪被鲨鱼咬死了。注意开篇的用词，“幸的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遭大鲨鱼袭击死了”。这句话嘛，一般我们搞过中学作文会注意时间地点人物，但如果我们把句子写成“大雄在哈纳莱伊湾冲浪，被鲨鱼咬死，他的母亲幸巴拉巴拉”，这就出了错，因为这个小说的主人公，其实是幸，儿子不完整，后面提到一句，用英文的，Tekashi，作者完全是故意的。另外，19岁时这个状语，立即界定出了时间上的距离，说明，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在主人公幸所在的那个时间点上，距离儿子的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去年，不是前年，可能更远。

“幸的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遭大鲨鱼袭击死了。准确说来，并非咬死的。独自去海湾冲浪时，被鲨鱼咬断右腿，惊慌之间溺水而死。鲨鱼不至于出于喜好吃人。总的说来，人肉的味道不符合鲨鱼的口味，一般情况下咬一口也就失望地径自离去了。所以，只要不惊慌失措，遭遇鲨鱼也只是失去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大多可以生还。只是，她的儿子吓得太厉害了，以致可能出现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结果大量呛水溺死。”

——《哈纳莱伊湾》第一段，上海译文出版社，林少华译

接下来讲述幸怎么去夏威夷给儿子奔丧，都是所谓的当年事。作者为什么要在一开始给出这么一个时间弹性？他完全可以顺着时间轴讲嘛，儿子死了，第二年幸怎么样，第三年幸怎么样，十年后如何如何，这个时间轴也成立，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给出一个时间上的距离？这大概就是小说美学吧，也是普通人讲故事时的一种智慧。

这个幸去给儿子收尸，看到儿子的尸体，被鲨鱼咬掉的腿部的骨头。然后说这个19岁的孩子就像熟睡一样，死在那里，当地警察让她选择丧葬的办法，是火葬还是运回日本，是葬在日本还是葬在当地。幸选择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当地火葬，骨灰带回东京。好吧，这个夏威夷的故事，终于和《东京奇谭集》带上了一点关系。然后这女人用美国运通卡支付了儿子的丧葬费，并提出两个不现实的感觉：用运通卡支付火葬费用，以及，儿子被鲨鱼咬死。大概作为一个生活在东京的母亲，是想不到儿子会有这么奇异的死法的。

我们知道夏威夷有不少日本移民，一位叫坂田的警察就对幸说：死在鲨鱼嘴里，其实就是死在大自然手里，不像战争、饥荒，实在没什么可埋怨的，请她不要记恨这座岛。这段话写得挺动人的，就像庄子说的，虽有忮心，不怨飘瓦。起大风的时候你走在路上被瓦片砸了头，虽然有不高兴，但不能埋怨那瓦片。砸了头是小事，儿子死了可是大事，然而这个女人也很淡定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幸的家庭情况怎么样呢？这里没细说，独养儿子，丈夫已经去世了。儿子火葬后，她开车经过小镇去哈莱纳伊湾深处，写到经历过飓风的地区，树木都弯曲变形。这里不太确定是否就是我说的哈纳公路，总之，村上春树的笔没有在道路上停留，他让幸径直来到了海边，坐下，用一种平静的方式思考自己的人生。小说至此，没有情感波澜，没有悲怆，这么写是不是不够现实呢？也不一定，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见过世面的人，坚毅的人。我们往往会认为这样的人是男性化的，但这里描写的是一个来自东京的单身母亲。她的儿子在最好的年纪上死于无可怨怼的意外。

幸在海边的旅馆住了下来，接下来，故事的调性变了一下，出现了两个白人小伙子，也是冲浪爱好者。两人讲话基本上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傻叉，不大会讲话，身上有大麻味儿。写到这里大家立刻能意识到，幸也曾经和大麻打过交道，不然不会知道。这俩傻瓜也不知道安慰一下她。但女主人公依然平静，略有一点儿不耐烦也被一带而过，完全不像是死了儿子的女人。我们可以看到，村上春树一直在用配角的反衬法，衬托女主人公的茫然。说实话，写到这里，是有一点怪异的。当然在这里作者还解决了一个小说逻辑上的问题：在有鲨鱼的地方怎么可能冲浪？小伙子就解释说这现场不常见，那几天正好是海龟下蛋，鲨鱼是跟着海龟进海湾的。这点要是不解释清楚的话，读者是会对小说提出质疑的，要是搁在中国，当地旅游局估计也不答应。但作者没有在一开始就澄清这个问题，而是放到了靠后一点的位置，让这两个傻叉有点话可说。我们看一些好的导演在拍情节片的时候，他们往往能在一镜之内解决好几个问题，好的小说家也是。

▲《哈纳莱伊湾》电影

图片来自：ldhpictures.co.jp.

小说的下一步走得很漂亮，没有解释她的茫然，而是径自跳到了此后的时间，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幸都会来到哈纳莱伊湾。每年看冲浪手们玩，待几个星期，这样久了以后，大家也都认识了她，一个被鲨鱼咬死的冲浪手的母亲。你看，时间进程提速了。

这一年，幸到底是第几次来到哈纳莱伊湾，没说，反正又遇到了另外两个傻瓜，一高一矮两个搭车的日本小伙子，叨叨不停的两个家伙。幸也变得开朗了一些，毕竟好多年过去了嘛。在这里，小说终于谈到了季节，是冬季。他似乎把很多无关紧要但又必须事先交代的事情给藏了起来，然后抛出来，也不管你是不是会注意到。然后又聊到了毒品，大麻之类的吧。幸似乎对毒品很熟悉。

下一步，似乎又是必然的，作者开始讲述幸这个人前世今生了。这里再次出现了一种相对强烈的作者视角，原来这个幸是会弹钢琴的，可是她又没太高的天分，只能做一个模仿形的业余钢琴手。最后无论如何干不下去了，高中毕业出来去学了烹饪，也不是因为喜欢，主要是没啥特别想学的。这样，在很年轻的时候，为了上烹饪学校，她去了芝加哥。这点我也有些没明白，学个烹饪用得着去美国吗？可能日本寿司店比较歧视女性厨师？或者她根本就是无目的地游荡，学烹饪找个理由，总之是最靠不住的理由，但在小说里，又显得不容置疑。然后讲到她在餐馆里弹琴，这段有点长，顺着一个时间线往下推，与哈纳莱伊湾完全是两个时间维度上的事。讲到她24岁结婚，生了个小孩，丈夫是爵士乐吉他手，出轨，吸毒，最后吸毒吸死了。在这里，之前两次和大麻毒品相关的描写，终于汇拢起来。

儿子死后，幸仍然在东京的酒吧弹琴。每年三个星期去夏威夷，在餐馆也弹弹琴，并且讲到她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作者没有勾勒一种特别沉重的、有负担的母子关系，就说她很爱儿子，但不大喜欢他那种类型的。啥类型呢，也讲不清，我的理解就是那种比较爱玩的男孩，很敷衍，爱撒谎，这样的男孩当然也不会交到什么真朋友。总之，也是青少年的常见病。但在这里可以看到，儿子身上似乎带有已故丈夫的影子。这是一种容易让城市女性感兴趣然后又迅速失望的男性，村上春树在把握这种类型人物的时候，简直驾轻就熟。母子关系的阐释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故事当然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再写一段中年以后的爱情啥的，或者弹个爵士乐，差不多就到头了。但是，短篇小说用以定局的那一笔在哪里，还有，所谓东京奇谭，哪儿有奇谭呢？在一切铺垫都差不多做好以后，小说开始了一次跳跃。在夏威夷的餐馆里，幸弹琴的时候，两个傻叉日本小伙子又来了，傻得还挺可爱的。接着一个喝醉了的前美国大兵来羞辱他们，意思反正是你们日本人在美国混着干什么，被幸给怼了回去。她怎么怼的呢？她说：你这一类型的人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是生来就这种性格还是在人生当中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造成的？

▲《东京奇谭集》新潮文库日文版

图片来自：cunshang.net.

这个很有礼貌的质问，意思就是说你到底是天生怪物，还是脑子受过创伤。这种礼貌当然很中产阶级，也很日本。这里饱含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被作者一掠而过。你会发现在《偶然的旅人》里，作者也用同样的方式碰触了同性恋的意识形态。总之，他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奇遇小说，作者有另一些企图心在里面。接下来，真正奇幻的内容开启了。美国大兵走后，日本小伙子聊到有一个单腿的日本冲浪手，两人看到了。少了右腿，反正就是幸的儿子的形象。小说写到，幸的心脏发出硬硬的声响。确证再三，是日本人吗，是的。

那以后，幸就在海边寻找着单腿的日本冲浪手，她当然没有找到，也看不到。回到旅馆，哭了，为什么那两个傻瓜能看见，而自己却看不见。回到日本，又巧遇了其中一个傻的，两人聊了些有的没的，幸说到那个海湾会有鲨鱼。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奇谭仅仅是奇谭。村上春树写到，幸在东京，天天弹琴，不弹琴的时候就想着每年三个星期在秋后的夏威夷的日子，浪涛声，云，海鸥，还有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东西。这是一个伤感的结尾。到这里读者也许可以明白，她确实错失了一种正常的可靠的母子关系，那个幻想中的单腿冲浪手似乎可以弥补这种遗憾。尽管那已经变成一个单向的关系，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仍然显得那么重要。

《哈纳莱伊湾》实在是一篇奇谭元素不多的小说，在处理生者与死者的关系时，恰恰是一篇具有现实感的小说。好的小说能让人更深刻地理解人世，这似乎也是老生常谈，理解人世这件事在文学上还是重要的，也或者并不那么深刻，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深刻，没有。但是村上春树能够很轻盈地做到一种理解，能够驾驭一种形式，将它嵌入现实之中，仍然体现了小说家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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