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敏
2022-01-06·阅读时长24分钟
2月末,秦岭正是隆冬,处在群山深处的三官庙保护站变成了一座孤岛,院子里平时汩汩流淌的小溪早已封冻,水力发电站也成了摆设,想要与外界联系,一台汽油发电机变成了唯一的电力来源。
下午,向导王小林刚走出保护站,就发现一只熊猫蜷在后门外,雪地里这只熊猫双目紧闭,非常虚弱。保护站养的狼狗“豹子”循声窜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围着熊猫试探,发现熊猫无力反击,豹子更兴奋了,围绕着它跑来跑去叫个不停。
站上难得这么喧嚣,大家赶紧用软网把熊猫抬进门。有人认出,这只熊猫是中科院研究过的“米三”,按年龄算,大约十五六岁的米三已经是熊猫中的老年,几年未见,它此时瘦得出奇。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的金艺鹏博士这几天正好在站上,他给米三做了全套检查,一时间发现不出是什么问题,熊猫没有明显外伤,不过牙齿磨损严重,双眼有轻度白内障,是正常的衰老变化,只是不知为何会有营养不良的症状。
经过简单治疗后,米三变得非常活泼,卷起职工们找来的竹子就开始大吃大嚼。豹子又跑过来,转着圈找机会逗弄它。恢复了精神的米三猛地发出一声怒吼,吓得豹子一溜烟地跑远,此后也再没敢挑衅这个大家伙。
保护站的职工们也记不清,这是三官庙抢救的第几只熊猫了。
三官庙位于陕西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中心,从佛坪县城到这里颇需要一番周折。首先要沿着108国道行驶40分钟,赶到海拔2060米的凉风垭保护站,接下来的路程只能徒步。顺着东河而下,山间有一条简易的水泥路,这条山路历史上曾是傥骆道的一条分支,清朝同治年间山里还人丁兴旺,几经变迁,当年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细心的人会在草木中寻找到当年的地垄、房基和坟墓,而像我们这种急匆匆的赶路人,一路上只见得到葳蕤的竹林和灌木。
我们来时是仲夏时分,秦岭的草木正是繁茂的时节,深深浅浅的绿色铺满了群山。东河的水还没有涨起来,河水清澈得叫人吃惊,站在吊桥上,能清楚看到水底每一块石子。一只红尾水鸲站在河道里的岩石上,摇摆着尾巴,闪烁出红色的信号,又飞快地扑腾走了。路边最多的植物就是竹子,两三米高的巴山木竹为小径编织,阳光从缝隙中透入,像聚光灯一样投射在一丛翠绿的竹叶上,所聚焦的这种巴山木竹,正是秦岭大熊猫最主要的食物之一。
从凉风垭保护站开始,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见到过野生熊猫。路上在修路工的帐篷边借个板凳休息,随口提到熊猫,工人们也告诉我今年都见到了两三次。工人们告诉我,大古坪村的村支书吕国友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大古坪村,是佛坪县最偏僻、最边缘的村子,63户村民散落在保护区内,生活里常常跟熊猫打上照面。50多岁的吕国友从1981年当上村里的大队长至今,跟熊猫已经打了30多年交道。他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相册,虽然屏幕像素不高,但也足够清晰地看出是一只大熊猫正走在山路上:“这是今年1月份,我们村里一个小伙子上山收柴,在公路旁边看到山上有个熊猫,他们给我打电话,这只熊猫也就1岁多,圆滚滚毛茸茸的,看见这么多人有点吓着了,一下子钻到一个石洞里,就露出来个头看我们。”
“这几年大家手机多了,见到熊猫就能及时拍个照,观察一下熊猫没什么异样,也不会动它,回头跟保护站上打个招呼,做个记录就够了。”吕国友最知名的身份,其实是发现棕色熊猫的第一人。1985年3月26日,还是小伙子的吕国友上山巡视防火,在村子边上听见林子里噼噼啪啪地响,还以为是有人收柴,走近才发现是一只大熊猫。奇特的是,这只大熊猫本应是黑色的毛发,都是红棕色,吕国友折了根树枝轻轻拍打这只熊猫,把它赶到了空地上,熊猫恹恹的,走路蹒跚,看起来正在生病。刚好在三官庙做科学考察的北京大学生物学教授潘文石带着几个学生下山,人们合力把熊猫抬送到了保护站抢救。
“潘老师看见这个熊猫也惊奇得很,我们都没见过棕色的熊猫,后来潘老师给它起名叫‘丹丹’。第一个‘丹’,代表红色,因为它毛色泛红;第二个‘丹’意思是‘单独、唯一’。”丹丹是一只雌性大熊猫,诊断出肠炎后,一路从县里送到了省里救治,最后留在了西安动物园。特殊的颜色让它成为关注的焦点,它打破了熊猫只有黑白两色的概念。此后,在秦岭又有几次观测到棕色大熊猫的记录。专家们认为,这或许是一种返祖现象,也可能是秦岭大熊猫独有的棕色毛基因表现为显性遗传。
从1978年到现在,吕国友和村民们一共抢救过16只大熊猫,这种熊猫往往是体内有蛔虫,或者年老体弱,牙齿吃不动竹子了。“其他的都是要么治好了放归自然,要么就送到省上去继续救治,只有一两只年纪特别大的没有抢救成功。”吕国友很自豪于村子与熊猫的缘分,“怪得很,不保护的时候它们一有病就上山上去了,保护之后有病就下来了。”事实上,如果用更科学的方式解释,生病体弱后熊猫习惯往更省力的下山方向走,沿着水源一路下山,最后正好会走到海拔低的大古坪村。
很多人不知道秦岭有大熊猫。曾经佛坪保护局的一名员工在西安坐出租车,跟司机说自己的工作是保护大熊猫,对方非常惊讶:“咱们陕西还有大熊猫啊?”
提到大熊猫,人们总会想到四川,1869年4月1日,法国神父阿尔芒·戴维在四川宝兴县邓池沟首次确认大熊猫活体以来,四川大熊猫的名气就一直远远领先于秦岭。在近代科学史上,秦岭大熊猫的初次记载要等到1932年,另一个法国神父索威比(Sowerby)考察太白山后,根据猎人叙述,推断秦岭有大熊猫分布。1958至1959年西北大学师生在安康市宁陕县多次发现大熊猫踪迹,同一时间,1958年北京师范大学教师郑光美带领学生在佛坪考察时,在岳坝乡杨笃芳家里看到了一张大熊猫皮。最终是郑光美揭开了秦岭大熊猫的面纱,1964年,根据这张熊猫皮和对应找回的熊猫头骨,郑光美发表了《秦岭南麓发现大熊猫》的论文,首次向世界宣布了秦岭大熊猫的存在。
在1972年的中美建交中,周恩来总理将一对大熊猫送给了美国,这使得大熊猫迅速成为全世界瞩目的明星物种。借此热度,在周恩来的指示下,我国在1974至1977年开展了第一次全国大熊猫调查,以摸清楚国内熊猫的具体数量。这次调查发现,秦岭地区的大熊猫主要分布于佛坪、洋县、周至、宁陕、太白五县,其中佛坪是秦岭大熊猫分布的中心地区。
雍严格就是在第一次“猫调”期间开始大熊猫研究的。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大熊猫研究专家的雍严格,在1973年加入预调查时,还是县林业局的护林干事,被每天5毛钱补助吸引,加入了陕西生物资源考察队的调查队伍。
“我就是佛坪山区里长大的,父辈都是老猎人出身,从小他们就给我讲动物习性,讲怎么打动物。”雍严格回忆,佛坪山里的野生动物一直很丰富,自己参加工作后,在上世纪70年代还常常跟同事们去打猎:“那时候一到周末,我就跟县里的干部去借武装部的枪,上山打野猪、黑熊、小麂。不同动物路线不同,麝香走小山包,熊从山边过来,野猪过垭口,这都是父亲那一辈教给我们的,我们都各有分工,守在自己的关卡上,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保护的概念。”
由于老家村子的海拔低,雍严格此前从未见到过熊猫,到了调查的第二年,他才第一次直接遇到了传说中的“花熊”。虽然40年间雍严格接触熊猫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回忆当时的场景,老先生讲着讲着还是忍不住笑起来:“那天我们在西河调查,看到一个白团在树上,我惊讶原来花熊是长这个样子!那是一只熊猫的亚成体,大概有五六十斤,胖乎乎地在那睡觉,特别安逸。我们的向导爬上去逗熊猫,他一逗,熊猫就像狗叫一样汪地叫一声,再逗,再叫一声,最后这只熊猫被逗急了,两个爪子把脑袋这么一抱,扑腾一下就从树上掉下来,转身跑了。”
雍严格立刻迷上了大熊猫,此后整个转向了熊猫的研究工作中,在1978年,国务院批准佛坪成立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相较于周边后续成立的自然保护区,佛坪的野生熊猫密度一直是最大的,根据第三次大熊猫调查,佛坪大熊猫数量约占秦岭大熊猫种群数量的三分之一,核心区内大熊猫分布密度每平方公里达到0.48只,居全国之首。
为什么佛坪的大熊猫密度会这么高?雍严格解释:佛坪在秦岭南麓,北边3776米的太白山主峰,与南侧的光头山、兴隆岭形成了一个工字形山梁,阻挡了北方的寒流入侵。这里是金水河的发源地,东南暖气流沿长江、汉水,顺着金水河谷深入到秦岭南坡,受到阻挡后形成旋涡状小气候,温暖潮湿的亚热带森林气候,滋养了竹子的生长。此外,山峰的高度从800米延续到2900米,是最适合大熊猫生活的海拔环境。
此外,历史上佛坪地区人类对自然生态干扰较少。根据潘文石《继续生存的机会》一书中的记述,直到19世纪,甚至20世纪初,大熊猫仍分布于鄂、湘、川三省边界上七八个县的山地中,随着人类的垦荒,熊猫的领地渐渐缩小。在佛坪,因为海拔1350米是农业生态系统的上限,这限制了当地人在中高山地区的农垦行为,从而保留了大熊猫最后的栖息地。而在当代,雍严格回忆,改革开放后在秦岭南麓曾经大搞森林采伐,佛坪周边曾同时有5个林场专事砍伐。“因为佛坪保护区已经及时建立,避免了采伐,所以成了大熊猫最后的庇护所。”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秦岭地区的大熊猫与四川大熊猫并不相同。
由于生活区域的长期分隔,四川、秦岭两地隔离的大熊猫种群分化成了不同的亚种。在2005年,浙江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方盛国确立了秦岭亚种的概念,他发现,陕西秦岭大熊猫牙齿大,头骨小,而且形状更圆,相比较之下,四川亚种头大牙齿小,头也偏长;同时,秦岭大熊猫并不像四川大熊猫那样黑白分明,它们的胸部为暗棕色、腹部为棕色。这种棕色,也是丹丹这种棕色熊猫二态性的来源。
陕西大熊猫与四川大熊猫的区别率已达到了97%,与国内其他山系的大熊猫种群相比,秦岭大熊猫是一个更古老和原始的新亚种种群,在遗传多样性上更具有研究价值,而野生多、总体数量少的现状,使其更加珍贵。
对于普通人来讲,秦岭大熊猫圆滚滚的样子看起来更萌一些,分别两种熊猫的诀窍很简单:“四川大熊猫像熊,秦岭大熊猫像猫。”
进山之前,我满心以为自己会遇到野生大熊猫,可到了三官庙,所有人都给我泼了盆冷水:“你晚来了一个月。”
野生大熊猫随着竹笋的生长而迁徙,秦岭大熊猫最主要的食粮是巴山木竹和秦岭箭竹,巴山木竹主要分布在海拔1700米以下,每年9月至翌年5月,熊猫都在巴山木竹生长的区域取食竹笋、竹叶。到了6月份,1700米之上的秦岭箭竹开始发笋,追逐美味的大熊猫因此向更高的海拔迁徙,也利用高山湿润凉爽的气候避暑。
我到的时间很尴尬,6月中旬,熊猫刚刚离去,连三官庙保护站的科研工作都到了清闲期。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在佛坪保护区的科研基地就建在了三官庙,所里每年派一名二年级研究生到这里做一年的研究工作。27岁的周文良去年9月来到这里,马上就要待到一年时间了。
周文良这一年的研究课题,是野外大熊猫的觅食与营养。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每天跟向导王小林上山,寻找到野外的大熊猫后做观测工作,记录下熊猫吃、睡、挠痒痒、做记号的频率。同时采集熊猫采食的竹笋、竹叶、竹竿,按照时间分好,晾晒后放到烤箱内烘干。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跟王小林整理烘好的样品,屋子里弥漫的味道让我想到了上海名菜腌笃鲜——春天时他们着实烘烤过一段时间竹笋,鲜味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虽然不是时候,周文良还是带我们上山找了下熊猫的痕迹。寻找熊猫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快的时候利用无线电信号,20分钟就能在保护站后山上发现熊猫,慢的时候,也许钻进丛林里一直搜索到下午,最后也只能无功而返。小周记得去年冬天一处熊猫活动的痕迹,他把我们带到保护站后山上,路渐渐消失了,踩着泥巴跨过倒掉的枯木,我们到了一丛竹林的边缘。
小周让我们看四周的竹子,发现它们明显矮了一大截,只有半人高。“这就是熊猫吃过的,它们爱吃一年生、两年生的巴山木竹,只把最上面的部分吃掉,所以今年这一片竹子长得都矮。”他钻到旁边更高的竹林里,几下就找到了两堆熊猫的粪便。熊猫的粪便是纺锤形,成年人拳头大小,正常的新鲜粪便是竹叶的翠绿色,这两堆是熊猫去年冬天留下的,已经变成了褐色,但依然能立刻看出来竹叶碎屑的形状。
粪便是研究熊猫的重要依据。大熊猫进化中依然保留着肉食动物的简单消化道,过短的肠子使熊猫只能吸收所吃竹子的17%,而像鹿、狮子的消化率都能达到80%以上。熊猫每天要不分昼夜地进食以保证能量,它们快吃快屙,留下一路的粪便也是研究者们分析的重要对象。我捡了两坨粪便出来,这毕竟是我们此次寻找熊猫唯一的收获。周文良拨开其中一坨:“竹叶被咬得很碎,这说明这只熊猫很年轻,牙口很好,等老了牙齿磨损严重,咬节就大得多了。”
在平时,周文良的工作远比这辛苦得多。“我们走的都是没有路的地方,熊猫不会在路上等你,越隐蔽、竹子越密的地方越容易看见熊猫,没有路的地方,竹子再密也得硬往里面钻。”
这是每一个熊猫研究者必须克服的辛苦。在找熊猫上,雍严格是公认的高手,父辈狩猎的经验放在熊猫保护上,变成了寻找熊猫的诀窍:“我可以根据熊猫脚印跟踪熊猫,一片树叶翻过来,一个沙砾滚了,或者是草的倒向不对,我就可以知道熊猫到哪里去了。我今天把熊猫跟到这儿,天黑了,把地方记下来就走了,第二天,我花一个小时又能坐到熊猫面前了。一个本子、一支笔和钢卷尺就是我的研究工具。”
在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最后的熊猫》一书中,记录了1982年雍严格到卧龙保护区学习的经历。夏勒十分敬佩这位年轻人的执著精神:“我很乐意把我们搜集的资料给他看。我对他在佛坪的熊猫研究印象很深刻。他跟他的同事耐心地一再尝试接近一头母熊猫,直到它习惯附近有人类。他们并不干扰它的自然生活,甚至在夜间观察它的行为。比方说,他可以告诉我,在48小时内,它喝过5次水,进食14次,每次从1个半小时到5小时不等,这样的细节是无法靠无线电追踪取得的。”
这里面提到的“48小时内”,背后是艰苦的马拉松式跟踪。“夏天跟72小时,冬天跟48小时,连续记录熊猫的行为。饭都是保护站送上来,没有热水就抓把雪吃,晚上烤火,有时候熊猫也会过来取暖。熊猫睡觉时我们吃饭,它醒着我们就继续盯。”
“熊猫间歇性进食,休息时间不是很短吗?”我想象不出这种跟踪如何休息。雍严格点点头:“熊猫有时候夜里长时间睡觉能睡两个小时,这就是我休息的时间。他们都说我是工作狂,一个月30天爬30天山。我现在的关节炎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一变天膝盖就疼,都是当年环境太潮湿了。”
夏勒在书中高度评价了这种辛苦:“我多么希望我们的计划也能找到像雍严格这样投入的年轻生物学者。”而这种投入也得到了熊猫最朴素的回报。观察一只熊猫,起初雍严格和同事只能距离15米,渐渐熟悉后距离缩短,到了3天之后,雍严格可以直接喂竹笋给熊猫吃:“它身上有血蜱,我们用竹子帮他拨掉,给它挠痒。熊猫特别爱吃水果糖,我喂它几颗,它喜欢得能把哈喇子都舔得干干净净,还站起来扑到我身上,拍我的口袋继续要,就像小孩一样。”
夏勒认为,在深山里研究熊猫,“这份工作在中国,公认跟到西伯利亚是一样的”。曾在佛坪做过研究的潘文石教授,在《继续生存的机会》一书的前言中,深情记录下几名研究生放弃北京或者国外的舒适生活,到秦岭山区中过穷苦日子的奉献精神:“记者们常常问……我们是不是太傻了。这种时候,我总是无法用一句简单的话使他们明白。我只好对他们说:‘如果你用人们对宗教虔诚的态度来理解我们的行为,你可能会明白。’”
曾周是这句话永远的注解。
1985年,21岁的北大生物系毕业生曾周跟随潘文石来到秦岭考察。吕国友还记得抢救丹丹时,这个个子不高的小男生责任心尤其强。“熊猫臭得很,有一股很大的腥味,他没感觉,一直坐在旁边不停地观察,熊猫一有动静,就主动给熊猫找吃的。其他同学到别的地方转一转,休息一下,他就一直守在那。”因为一直没找到野外的大熊猫,4月17日,心思重的曾周自己离队去寻找熊猫,不慎迷路,夜里从三星桥对面70米高的悬崖上坠落。一天之后,雍严格才在山民的线索中推断出曾周失踪的地点,等找到他时,摔坏的手表已经永远停留在了当晚的8点10分。
周文良带我们找到了曾周的墓,就在三官庙保护站下面,守在村民们上下山必经的路边。这里曾有一整块石头,是曾周最喜欢躺着看书的地方。曾周的老父亲事后回到保护区,把独生儿子一半的骨灰埋在了下面。人们把这块石头砌成了一方矮矮的坟冢,同学们挖了一株太白杜鹃来陪伴他。随后的几年清明节,曾周的父亲都从汕头过来给儿子扫墓,最后一年,作家叶广岑碰到了这位老人,她在书里回忆,老人对着山喊:周周,爸爸来看你了,爸爸老了,以后不来了。
之后的20多年过去了,村民们再也没看到那位老人。我们站在这里时,正值正午,周围移栽的秦岭云杉已经枝繁叶茂,在墓碑上晃动着斑驳的树影,上面刻着一句话:想起你,我们更热爱这片绿土。
真正见到米三,是在巩会生的工作室里。
出山之后,我去找佛坪保护局的高级工程师巩会生,此前被告知,他的车间就像个铁匠铺,里面有各种工具、胶水,“每次去都不一定碰上他在做啥东西”。而当我踏进大门,一头撞见屋子中间一副熊猫的骨骼。
这是米三的标本。在山上,大家始终查不出米三是什么病症,能吃能屙,可是9天后,米三还是突然去世了。事后解剖,发现是肠穿孔,穿孔的位置靠近肛门,所以粪便一直成型,让大家没发现是消化系统的问题。每次检查后,米三之所以变得精神活跃,其实是药物镇痛的结果。
在佛坪,如果一只熊猫病死了,有一套复杂严格的检查手续,公安部门要参与,排除是人为致伤致病,医生要核实,是不是用了最佳的药物和抢救手段。经手米三的一位保护区员工告诉我:“最后我们往上报的资料就有两寸厚……死一只熊猫挺费事的。”而熊猫最后的归宿,就是到巩会生这里。老巩是研究生物和做标本的专家,在他手里,去世的熊猫被继续鉴定后,再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
“米三的年纪也不小了,大概得有15岁到18岁,算是老年了。”巩会生从纸箱子里抱出米三的头骨,野生熊猫的平均年龄在20岁左右,分辨的方法是看牙齿,米三的下犬齿少了一颗,应该是打斗时磕掉的,其他臼齿都能看出严重的磨损痕迹。老巩已经粘好了熊猫的四肢,他把米三的前掌递过来,我放在手上,发现这只公熊猫的前掌要比我的手小一圈,五根指头朝前,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是伪拇指——这是一根强劲有力的加长腕骨,即桡侧籽骨。当米三活着时,这根手指起到人类大拇指的作用,食指与伪拇指间的肉垫上有一个不长毛的凹槽,能牢牢钳住竹笋或竹茎,这个进化出来的特征,完美地配合了熊猫食竹的特性。
光是米三的头骨,老巩就要测量出117个数据,牙齿数量、具体齿节长短、鼻骨宽度……都要备份。米三在巩会生的手里,将还原成一副完整的骨架标本,未来会交换到其他省份的博物馆中展出。老巩手里做过的标本已经数不清数目了,鸟类、两栖类、兽类都有,巩会生自己最喜欢上山找生物,对于研究者来讲,秦岭本身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生物宝库。
老巩每个周末都要上山观鸟,凌晨3点半从家出发,4点半到保护区上,正好鸟开始叫。在佛坪保护区,最多的是画眉、莺科的鸟类。“讲这个没多大意思,要看就看特有种,中国特有鸟有120多种,在佛坪这里有近30种。其中三趾鸦雀是秦岭地区独有的一种鸟,另外还有绿鸠,南方特别多,但我们这里有个独特的亚种,叫佛坪绿鸠,只在佛坪地区分布。”秦岭是大量候鸟迁徙的必经之路,鸟类喜欢从两山之间的垭口飞过,凉风垭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通道。
“像白喉石鵖,谁都不知道在啥地方繁殖、啥地方有,但是有一年我在大古坪发现了,按照鸟类资源上报后,香港观鸟会的林超英会长看到了文章,就为了这一个物种专门来到佛坪。他运气非常好,到了大古坪就看到了,高兴得不得了。现在这种鸟这几年又没有观测记录了。”类似的鸟种还有斑背噪鹛、领雀嘴鹎、金胸雀鹛等,此外,兽类的缺齿伶鼬、爬行动物中的山烙铁头西南亚种等,都是在巩会生在佛坪内发现的罕见物种。
从地图上看,佛坪是秦岭的一个褶皱,这形成了一个典型的小气候,具体到温度上,比如冬天,佛坪县城虽然海拔是890米,但除了山尖上,整个县里都很少积雪;刮风的时候,其他地方风力无论多大,这一片山区相对都会平静很多。这种小气候影响到了物种的分布,“像佛坪、洋县、宁陕、镇坪这几个地方,只要多下工夫研究,新物种就肯定能逮到”。
把目光放大到整个秦岭,作为南北方的分界线,也是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秦岭的南北两侧具有截然不同的地貌、气候和植被的自然特色,北坡山势陡峭,气候偏冷,一旦翻过主脊,满眼所见俱是南方景象。在动物区系上,秦岭是古北界和东洋界的分隔线,在植物区系上,秦岭又是北方植物区系与南方植物区系划分的地带,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让不同的动物、植物在秦岭交汇。
见到党高弟时,他脖子上戴了一个硕大的颈托,开玩笑说自己“修了大梁了”。党高弟是佛坪保护区资源保护科科长,常年在保护区里低着头走路看植物,导致一节颈椎出了问题,刚刚做了替换手术。在山里面研究多年,他觉得秦岭是一个没有太强性格、什么物种都能包容的山脉。“植物是拿区系分别的,华北区系,日本、朝鲜区系,喜马拉雅、青藏高原区系,在秦岭地区都能表现出来。典型的像香樟、棕榈、芭蕉这些热带、亚热带植物,在秦岭南麓都有分布。像杜鹃花生长在高寒地区,但秦岭以南也有十几种,矮的到七八米高的都有,太白杜鹃、四川杜鹃、头花杜鹃这些,从海拔1000米就开始分布,一直到3000多米都有;秦岭独有一种太白落叶松,从2800米开始生长,形成群落,这又是一种特别适合高寒地带的树种。秦岭独有80多种植物,像紫斑牡丹,过去分布比较广,现在只在秦岭以南有野生,它是现在常见这些牡丹的鼻祖,搞花卉园艺的都要了解这些。”
党高弟介绍,秦岭南北坡在光照、湿度、温度、降雨量都有明显差异。有时候同一座山会有南北不同天的奇特景观。过了秦岭,就是广义的南方,太平洋的暖湿气流比较稳定,北边西伯利亚的寒冷气流一过来,就在山头上形成锋面,降雨比北方要多一些。“有时爬到秦岭主脊上,眼看着因为山峰太高,云过不去,同一座山这边下雨,那边就是晴天。现在夏季上去就经常能看到这种景观。”同时,因为南麓的水热条件更好,同样的物种,在南坡分布的海拔,也会较北坡更高。
在保护区内村民们的生活中,山区物种的丰富性以一种甜蜜的形式被贮存下来——在大古坪村,80%的村民家里都养了蜜蜂。平时我们在公路边常见的意大利蜂,只能适应大片的单一蜜源,山里人养的中华蜂,体形小,喜欢零星的小蜜源。吕国友就是养蜂大户,他告诉我,秦岭南坡有100多种蜜源,不光是漆树、板栗这种大树,山里的蜜源大部分是黄柏、五味子、秦岭藤这样的中草药,“酿出来的是百花蜜,纯度高,盖子一揭开就有种清香的味道”。
养蜂最初是保护区和佛坪政府的一种政策性推广,用副业增加村民收入。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很多人家已经完全以养蜂为生,每年最少收1000斤蜜,这能给村民带来3万元以上的收入。如今村民们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开垦山地,或者偷偷上山打猎来维持生计,山林用自己丰富的花草养活了山民,又以此保护更多的物种与人类相安无事地并存下去。
今年3月中旬,退休多年的雍严格又回到佛坪,到保护区里去看大熊猫繁殖。大熊猫平时像是竹林隐士,从不群居,各自有独立的生活空间。每年3月到5月是交配季节,2月起,雌性大熊猫就分泌带有强烈气味的激素,雄性大熊猫嗅到这种“化学通讯”,体内的雄性激素激增,变得躁动不安,纷纷奔赴到雌性大熊猫的领地求偶。这是观察野生大熊猫最好的时机,只要找到一只,就相当于掉进了熊猫窝。
到了山上,雍严格和同事们发现了熊猫的踪迹,年轻的专家们都爬到树上找好了观测位置,雍严格走得慢,等到他最后一个要上树的时候,山路上正好迎头走过来一只公熊猫。“那真是狭路相逢了,我没处躲,就侧身靠在路边一棵树上,树后面就是悬崖。这只熊猫看见我一下子立起来,一巴掌扑到我胸口上,力气特别大。”树上的同事们全都吓傻了,大家研究这么多年熊猫,头一次遇到这种直接被攻击的情况。雍严格忍着疼,对着熊猫大吼了一声:“干啥!”这只公熊猫意识到,这不是要与自己竞争的同类,就从他的身上爬下来,慢悠悠地转身走掉了。雍严格的冲锋衣已经被熊猫爪子撕出来一个大口子,“好在里面还有件羊毛衫,否则肚皮都要抓破了”。
雍严格解释,熊猫一般不主动攻击人,正处交配期,这只熊猫对其他同类尤为警惕。许多人以为,熊猫的稀少是因为繁殖能力低下,事实上,那是因为圈养的动物园大熊猫失去了野性,真正野生大熊猫在繁殖期要经历好一番生死决斗。保护区的很多专家都拍到过类似的照片,在交配时,母熊猫爬到树上,下面的公熊猫守着这片领地,不断地与前来挑战的其他公熊猫撕咬打斗,有时候下面有三五个,甚至是五六个一起打架,完全是比武招亲。“我遇到过两只公熊猫因为打架滚远了,第三只公熊猫乘虚而入,上树找母熊猫交配。但母熊猫知道它是在钻空子,根本就不接受。一靠近就狠劲地叫,咬它,那只公熊猫就灰溜溜地爬下来了。这就是野生动物生存的准则,母熊猫要等待那只获胜者,让最有统治能力、最优良的基因流传下去。”
研究野生大熊猫,到底有什么用?从小的角度讲,这种对野生大熊猫的观测,可以直接指导人工大熊猫的繁殖。2003年配备摄像头后,雍严格发现熊猫的交配多在坡地,雌雄熊猫都冲着下坡,这样能弥补熊猫毛厚、性器官短小的缺陷。此前四川的人工培育大熊猫总找不到自然交配失败的原因,此后重新修葺了带有坡度的饲养场地,立刻提升了交配成功率。此外,雍严格和同事们还发现,熊猫繁殖的分配制度是“多雌多雄”,一只雌熊猫在排卵期,会接受多只雄性。下一个雌熊猫开始发情后,雄性大熊猫又会为这个新的机会继续决斗,这对人工繁殖也是一个新的科学依据。
目前,秦岭野生大熊猫种群数量仅占全国大熊猫总数的不到1/5,秦岭大熊猫亚种更为濒危和珍贵。人们常有一种误区,认为把野生大熊猫抓捕后人工饲养,是最直接的保护。但这种过度的保护实际上严重违背了自然规律。一个物种,真正健康的延续方式,还是在其原有的栖息地中自然生存。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教授吕植曾做过研究,只要大熊猫数量在28只以上,一个族群就足够繁衍物种。在上世纪80年代,四川一些大熊猫栖息地曾经有竹子大面积开花现象,影响到了大熊猫的生存,但死亡的熊猫是因此饿死,还是自然衰老,目前尚有争议。至少在目前,几位专家都对秦岭地区竹子的存量并不担心,这与秦岭南坡复杂的地形、相当大的海拔高差有关,这里形成了众多的小环境和小气候,潘文石判断:“同一种竹子可以生活在不同海拔、不同气候的森林带中;而同一海拔上的同一竹种,由于地形、地貌和林相的差异,使它们实际生活的小环境有所不同,因而处于不同的发育阶段,其世代交替的周期也不一定同步。”
对于秦岭,大熊猫是一种保护伞物种,国家对大熊猫的保护也会惠及保护区内的各种濒危动物、植物。
佛坪当地有四宝:大熊猫、羚牛、金丝猴与朱鹮。朱鹮多分布在邻近的洋县,有时会飞到佛坪,当地更多的是前三种动物。我们在佛坪保护区外的熊猫谷景区,看到了近百只被半驯化的秦岭金丝猴,它们是《西游记》中美猴王的原型,阳光下,它们金色的毛发闪闪发光,淡蓝色的面孔格外迷人。更多的金丝猴深藏在秦岭山林里,人们很难真正接近它们,往往刚有响动,一大群金丝猴就呼啸着越过树梢消失了,如同一道金色的旋风。金丝猴的食谱很丰富,它们吃地衣,吃树上新发的嫩芽、刚萌发嫩枝的树皮,还有水曲柳、玉兰花,都是它们最好的食物。在佛坪保护区境内,保守估计,金丝猴的数量约有3000~5000只。
与人类更接近的是羚牛,羚牛的食物是200种植物,它们啃树叶、树皮、小树苗、竹子,甚至一些有微毒的植物。1978年保护区刚建立时,羚牛数量不到200只,现在已经有近2000只。巩会生解释,现在封山育林,不再打猎,而且没有老虎、豹子这样的天敌,是羚牛数量激增的原因。野猪、羚牛多了,会不会成为另一种生物灾害?党高弟觉得不需要太担心:“这些本地物种有自然调节机制,像野猪都是靠瘟疫调节,密度大了,得传染病的概率高,自身就有淘汰,剩下的又继续繁衍生息。”
同时,周围长青保护区、观音山保护区近些年生态恢复迅速,也让羚牛等野生动物继续向更大的范围扩散。一旦得到合理保护,秦岭地区有惊人的自我恢复能力,植物更新速度极快。像佛坪自然保护区,清朝时这里有商旅频繁往来,“蒸笼场”一地,就是当地用丰富的桦木为原料制作蒸笼。党高弟是关中人,从小就知道蒸笼是“南山”的好,等到工作后到了“蒸笼场”,意识到这里正是昔日手工业的胜地。在道光年间之后,由于灾荒和土匪危害,山里的人丁慢慢稀落,现在再看当年的村落,粗壮的冷杉和松树在废弃的房基上扎根生长,早已恢复了自然的景观。
对于遥远的城市居民,用一种功利的眼光评价,秦岭生态平衡甚至会影响到北京的环境安全。佛坪是国家“南水北调”中线引水工程水源保护地和陕西“引汉济渭”工程调水点。秦岭的水流到汉江,又从丹江口引流一路向北,南水北调工程里70%的水资源就是从秦岭中流出去的。党高弟开玩笑:“我和北京的专家经常说,我们在秦岭撒一泡尿,一半给西安,一半就给北京了。”他介绍,秦岭南北宽200公里,东西长1500公里,巨大的山体中会聚了极其丰富的水资源。“本身这一代的降雨量就丰富,南坡降雨量最高的点能达到每年1500毫米,这里植被丰富,每年要蓄积多少水啊!”同时,秦岭是花岗岩土质,不会像石灰岩一样含有大量的矿物质,党高弟很自豪地告诉我,原来西安市90年代前,吃当地的水,一个星期暖瓶里水垢就一层,自从吃秦岭水后三年不用管。现在西安水质全国第三。
(感谢实习生王紫祎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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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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