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去维也纳举办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专场独奏会，期间除了练琴，常流连于维也纳的唱片店，寻找这套曲目的唱片，以给自己更多诠释灵感。某天，我看到一张李斯特作品合集的唱片，里面有几首他的狂想曲，演奏者写着“Artur Pizarro”。彼时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位钢琴家，遂赶紧买下。

那时我已经听过一些《匈牙利狂想曲》的录音版本，但是听来听去还是齐夫拉的炫技狂放、康帕内拉的清澈澄净、齐栋（Roberto Szidon）的严谨工整给我印象最深。然而，刚到手的这张皮扎罗的录音竟给我留下了不可替代的印象。接着我发现，他是录制过《匈牙利狂想曲》全集的，十分幸运，很快我也买到了。

皮扎罗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演奏中难以言传的诗意。他对这些作品的诠释点完全不是“把八度弹到世界上最快”“让和弦、音阶使人震惊”，而是以对声音的控制、乐句的雕琢感动听觉和心灵。他的演奏始终在歌唱，描摹出细腻的旋律线条，并用微妙的色调来调配。

皮扎罗是葡萄牙钢琴家，1968年生于里斯本，曾获得1987年达·莫塔大赛首奖及1990年英国利兹钢琴比赛的首奖。他的演奏及录音生涯也同样辉煌：与顶级乐团及指挥合作在世界各处巡回演奏，还录制了大量唱片，比如贝多芬奏鸣曲、协奏曲，拉威尔、拉赫玛尼诺夫作品集，阿尔贝尼斯和格拉纳多斯作品等，并获得如潮好评。而在评论中的一个词，让我一下找到了第一次听时被吸引的原因，那就是“贵族”（aristocrat）——正是他演奏中的贵族气质，使其《匈牙利狂想曲》脱颖而出。

皮扎罗早年的学琴经历同样引人注意：三岁开始跟随里斯本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学琴，五岁转到了葡萄牙钢琴大师科斯塔（Sequeira Costa）门下，并在科斯塔接受美国堪萨斯教职后追随到美国学习。尽管期间皮扎罗也曾短暂跟奇科利尼（Ciccolini）等人上过课，但是跟科斯塔的学习是贯穿始终的，两人还曾录制过双钢琴作品唱片。这份长期保持的师生关系，还有一个原因：科斯塔也是他的继父。

这位科斯塔，也是名震一方的葡萄牙演奏名家，22岁在玛格丽特·隆（Marguerite Long）比赛中获奖，是达·莫塔国际钢琴赛的创始人，1958年受肖斯塔科维奇邀请担任柴科夫斯基钢琴赛评委，还在1960—2000年多次担任华沙肖邦国际钢琴赛评委。

科斯塔的师承更是令人羡慕：他先是在里斯本随钢琴大师达·莫塔（Vianna da Motta）学琴，而莫塔是李斯特最后的学生之一；之后科斯塔又在伦敦随马克·汉博格（Mark Hambourg）学琴，这位汉博格则是车尔尼的另一个学生莱谢蒂茨基的高徒；此外，科斯塔也受过法国名家玛格丽特·隆、费雷尔（Jacques Fevrier）、瑞士钢琴家菲舍尔（Edwin Fischer）等人的亲炙。从上述师承中可以看到，科斯塔令人艳羡地对诸多钢琴学派兼收并蓄，而不论是师从李斯特的学生莫塔、还是莱谢蒂茨基的学生汉博格，都指向了李斯特和莱谢蒂茨基共同的老师车尔尼，车尔尼又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他的老师贝多芬。

由此，一条始于“乐圣”贝多芬的传承脉络就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贝多芬→车尔尼→李斯特、莱谢蒂茨基→达·莫塔、汉博格→科斯塔→皮扎罗。

相较于皮扎罗，科斯塔的演奏风格更为朴素淡雅一些，他录制的肖邦练习曲全集和贝多芬奏鸣曲集都展现出了全面的技术、精准刻画的细节，演奏朴实方正，较少刻意与咬文嚼字。他的琴声仿佛经常在说：“不要想太多。”

在这条师承链条中，从莫塔开始，已经幸运地有录音技术来保存他们的演奏。纵观莫塔、科斯塔和皮扎罗的录音，三位大师均有曲目量庞大的特点，而其中贯穿三人曲目的，就是贝多芬的作品。莫塔早在1927年的里斯本音乐会上就演奏了贝多芬全部32首钢琴奏鸣曲，更曾在与布索尼一起于魏玛举办的李斯特作品音乐会上演奏李斯特改编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在科斯塔的录音曲目中，贝多芬奏鸣曲全集和协奏曲占据了重要位置，而在前述皮扎罗的大量录音中，仍然有着贝多芬奏鸣曲集和协奏曲的身影。

在师徒传承中，演奏诠释风格必然随着时代与个人的不同而变化，那么延续的究竟是什么呢？我认为，大师对学生精神层面的引领，是超拔于技术层面的传授并反作用于演奏技术的。

或许这也能令我们想起，当年贝多芬的许多作品都是由车尔尼首演的。而贝多芬的《“槌子键”奏鸣曲》问世后，并未受到公众欢迎，是徒孙李斯特亲力亲为地不断演奏推广这部作品。我们还会记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是李斯特一生的拿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