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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逝者在帮助活着的我”

作者:孙若茜

2022-01-04·阅读时长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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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在这本小说中最重要的是这些失败的空白,以及空白中鲜活呈现出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实现的信念(成为一棵植物)。”

“那些逝者在帮助活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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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布克奖得主、韩国作家韩江

《素食者》是一部很多年前的作品。2004年,韩国作家韩江写出了它,讲的是一个普通的韩国女人英惠,突然决定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并最终将自己彻底当作一棵植物的故事。2015年,这部小说被翻译成英文出版。2016年,它获得了国际布克奖,韩江也因此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韩国作家。

2016年时,这本书已有中文译本,书名被译为《素食主义者》。当时,以获得布克奖为由,我在本刊写了一篇文章介绍它,文中采访了延边大学朝鲜-韩国学院副教授崔一,对韩江的写作及韩国文学的概况做了介绍和分析。

当年,韩国文学在国内的译介很少,我能说出一连串韩国电影和韩剧的名字,但是韩国小说,几乎没读过。因此,很想知道韩国文学大体的样貌。崔一教授在采访中说,韩国的美学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是没有绝对性的价值取向的,比如追求悲壮美、崇高美、神性美等等,相对中国文学一直以来具有强烈的社会性的终极关怀、日本文学具有的强烈的自然关怀,韩国介于两者中间,更倾向于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这可能是韩国文学无法在世界上受到更多关注的原因之一。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不够大气。

但反过来说,倾力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也正是一些韩国文学作品能脱颖而出的原因。韩江在《素食者》中探讨的就是自我与他者的问题。吃素这件事,我们以为平常,但在英惠的生活框架中被视为极其叛逆的举动。它完全击碎了英惠与家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疯狂地搅动了他们的关系,暴力、欲望、抛弃、占有,每个人对待英惠的方式不同,但同样地自私和粗暴。

此外,韩江的作品中常以独特的方式对历史事件进行观照,以崔一的话说:“既不是宏大叙事式的,也不是个人的琐碎叙事。她相对倾向于阐明身体、精神等个体生命对历史事件的记忆和再现。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卓越,却颇具特色。”虽然《素食者》并非对历史事件的直接讲述,不像她的另一部小说《少年来了》那样直接去写“光州事件”。但是,小说中英惠父亲的人物设定是曾经参加战争并以得到荣誉勋章作为最大荣耀的军人,其身份是有明确指向的,他既是韩国社会中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又是故事中暴力的代表。他的暴力给英惠带来的童年阴影,既具体到英惠个人,也可解读为历史事件在一代人乃至几代人身上无法抹去的影响。

前不久,借这本小说的全新中文译本《素食者》出版,我采访了作者韩江。她选择性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回复,让我有些遗憾,比如一些问题指向女性主义的话题,它们源自我重读这本小说时,总是由主人公“英惠”想到《82年的金智英》,两本书出版时隔10年之久,两位女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在生活中所面对的困境如出一辙。韩江没回答那部分问题,原因我不清楚。当然,她的写作是不能单纯地从“女性主义”的话语去评价的。

三联生活周刊:《素食者》中,谁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加害者又是谁?英惠的身体在被姐夫画上花之后,她就不再做噩梦了,治愈她的是什么?她和姐夫之间的相互牵引来自什么?

韩江:在这本由三章组成的小说中,主角英惠身为叙述者却没有声音。英惠只作为不被理解,欲望和同情的对象存在于故事之中,她的告白在第一章中以梦的旁白登场。三章的三个叙述者都没有掌握英惠的真相,而在那空白中理解她的真相这件事只能交付于读者。正如你提到的,第二章中的英惠作为一个艺术家综合的欲望对象存在于故事之中,但这个叙述者最终也没有掌握英惠的全貌,他也失败了,进而陷入了因自己的欲望而招致毁灭的典型悲剧。我认为在这本小说中最重要的是这些失败的空白,以及空白中鲜活呈现出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实现的信念(成为一棵植物)。

三联生活周刊:你笔下的暴力是多种多样的,身体上的、语言上的等等,你认为人对暴力的使用和理解是在不断变化的吗?在你看来,何种暴力是最可怕的?

韩江:这本小说的台词中有一句是:“你现在不吃肉,这个世界就会吃掉你。”还有另外一句重要的台词是:“爸爸,我不吃肉。”英惠几乎是在以可以称之为根本主义的信念来拒绝所有的暴力。我们活着就是在伤害着什么的证据,只要我们不能靠吃石头和泥土过活,就必然会伤害什么。在这种不平衡的暴力中,英惠相信唯有成为植物才能免于那些暴力(因为植物只需要水和阳光)。在这个为了拯救自己而接近死亡的反讽中,英惠坚持拒绝进食。就这样,在英惠的世界里,所有的暴力都存在问题性,让她无法忍受。无论是从身体上、语言上,还是思想上,她都变成了一个不愿再归属于人类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你笔下的主人公在暴力面前拒绝进食,拒绝讲话,拒绝让自己也成为同样的施暴者,但并不会因为“拒绝”而免受伤害。

韩江:在这本小说中,有两个强迫英惠吃东西的场景,第一章中参加过越战的父亲打她的耳光强迫她吃肉的场景与第三章中医生强制为她插管导入流食的场景相互重叠。这个世界摧毁了拒绝各种暴力、渴望拯救自己的英惠的意志。在现实中,英惠看似疯了,但在英惠的世界里,包围着自己的世界才处在疯狂的状态。针对正常与疯狂提出根本性的质疑的英惠,并没有得到那个世界的保护。

三联生活周刊:有评论认为,你的作品时常写极端的暴力、极端的美,或者极端的性。“极端状况”更容易吸引你吗?

韩江:至今为止,我一共发表过7本长篇小说,这些小说的构架和温度都不一样,其中也有极力想要接近寂静于沉默的小说。在写一本长篇小说时,想要呈现的问题、形象和文章都会以当下特有的方式重新结合进而展开。

三联生活周刊:你不止一次提到过自己身体遭受的疼痛,手关节、脚踝、偏头疼,疼痛为你在写作中追索的问题带来过什么特别的理解吗?

韩江:可以说这些疼痛成了一种契机,让我意识到自己拥有身体、拥有有限的生命。现在我已经变得健康了。

三联生活周刊:色彩常在你的写作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为什么?

韩江:写小说的时候,我努力尝试把眼前浮现的画面和五感灌入文章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历史的写作和观照很特别,既不是宏大叙事,也不局限在对个体的琐碎记述。你认为有关历史的书写,最为理想的方式和状态是什么?

韩江:在创作被称之为历史事件的小说时,我会努力让那些感觉和感情借助鲜活的人体和语言穿过过去的那段时间与空间。这样一来,就可以把那些事件传唤到现在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说自己在每篇日记中都会写两句话:“现在能拯救过去吗?”“活着的人能拯救死去的人吗?”有答案了吗?

韩江:我在20多岁的时候,经常会在日记上这样写。步入40岁以后,在写《少年来了》的时候,才又想起了那些文章。在写《少年来了》的时候,起初我以为现在可以帮助过去,但之后在我非常辛苦的时候,觉得很难完成这本小说的时候,反而觉得那些逝者在帮助活着的我,让我能够继续前进。这给了我一种跨越生死、连接彼此的奇妙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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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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